03.10 金剛怒目:一個也不寬恕——漫談《喧囂荒塬》對人性之惡的佛性書寫

《喧囂荒塬》以金剛怒目式的佛性書寫,敘寫了舊中國社會鄉土生命在家族勢力與各種社會勢力纏鬥中所綻放的人性之惡,描寫了以莫家數代兄弟爭奪正統話語地位為代表的諸多的惡人惡事,用惡有惡報的命運結局深化了作品所蘊含的懲罰與警示意義。

小說以洞悉幽微、深入批判的精神向度,引領讀者反思怎樣才能重新建構正直善良的人性。

金刚怒目:一个也不宽恕——漫谈《喧嚣荒塬》对人性之恶的佛性书写

黨益民作品《喧囂荒塬》(攝影丨王琪玖)

筆者在講授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兔和貓》時曾經講到,魯迅小說有一種常常為讀者和評論家所忽略的佛性。

讀當代軍旅作家黨益民的鄉土歷史敘事作品《喧囂荒塬》,深深為作者對小說中敘寫的諸多人性之惡“一個也不寬恕”的強烈的批判意識所感染,佛家的金剛怒目式的“大慈悲情懷”又一次跳出腦際。‘’從作品人物形象所蘊藉的文化批判意向而言,這部小說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突破了非善即惡的二元對立的人性書寫窠臼,以善惡相生,善惡一體的人性視角,大量而集中地書寫了附著於各色標籤人物身上的人性之惡,用殘酷得令人心悸魂驚,甚至有點匪夷所思的人物惡行表現作品人物人性的繁複與幽微,演繹故事,推動情節,在菩薩低眉式的文學敘事中,對暗黑人性及其有悖於美好人性的生存和生命狀態,進行了無情的呈現與解剖,進行了金剛怒目式的鞭撻與批判。

與惡同行:

諸惡偕作的芸芸眾生相

《喧囂荒塬》中所敘寫的莫村是舊中國社會陝西關中平原上依山而建的封閉偏僻的村莊,有著堅固的寨牆和為數不多的民間武裝,與相距數里之遙而“老死不相往來”的桃花溝村同為莫家子孫的生息之地。

在這座儼然獨立王國的小村莊裡,村民們在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倫理道德的規訓下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和千年百代生活在小農經濟生態中的舊中國農民一樣,他們聚族而居,以農為業,勤勞善良,安貧樂生。然而,在似乎“天劫”的十二年一輪迴的家族械鬥和“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動盪歲月裡,上至莫家族長兄弟,下至賤如敝履的草姑,在生存之艱與生命之慾,以及人性尊嚴慘遭蹂躪的多重擠壓下,潛伏在“人慾”深海之下,且為法律道德牢牢捆縛著的人性之惡被激活、被放縱、被施虐,從而製造出一樁樁、一件件令人髮指的互害互噬的“同類相食”式的人間惡行,人本性中的善、愛、美凋零殆盡,由勞動創造的健康而優美的人,被惡之慾、惡之行扭曲變異為被複仇和錢財物色慾驅使著的直立行走的醜陋的獸!作者以令人戰慄的藝術筆觸,為讀者的藝術審美提供了一大批個性鮮明、面目可憎、心靈卑瑣的眾生惡相。

首先,惡自上作的文化書寫揭示了諸惡偕作的惡之源藪,以及鄉土社會倫理道德體系的崩潰,善行的虛偽與自私消解了家族械鬥的正義,從而呈現出作者對“同根相煎”式民族劣根性的強烈的批判意識。

《喧囂荒塬》中莫村的“大掌櫃”莫鵬舉,桃花溝的溝主莫鵬昊是莫家家族的“精英”人物,按照封建政治倫理,他們本來應該是族人的道德楷模,生死屏障。然而,莫鵬舉卻在天崩地裂、五毒俱出、子生父死的危急時刻,在杏林裡與他的本家兄弟媳婦香椿偷情野合;在他的侄兒媳婦草姑用奶水將他的“不舉”之症調養好了之後,他卻將草姑按在炕上,誘姦了自己的侄兒媳婦;為了滿足自己的淫慾,他趁著天奇夜遊症發作的機會,和小姨子小菊睡在了一起……

莫鵬舉雖然做過許多看起來甚至有點近乎“義舉”的善事,比如,每年為械鬥而喪身的家屬送一石麥五斗谷;鎮靜自若地送走白狼隊伍並妥善處置莫老六偷盜白狼銀子事件,使莫村避免了被屠村的厄運;天旱時冒著生命危險帶領村民上山祈雨,滾到山溝摔傷了腿;在年饉時期拄著柺杖舍粥和饃,救過很多人的命;為了徹底隔絕“虎列拉”的傳播,他毅然決然將自己的兒媳送到隔離的草房子;用懲罰喜娃和燒燬賣淫窩點草房子,剎住了瀰漫在村子裡的淫蕩之風;甚至設計消滅了為禍一方的土匪石娃等等,但仔細分析箇中緣由及其深層動機,讀者不難發現其所做所為,無一不是出於維繫其世襲尊榮與個人權欲、色慾和物慾的多重需要。

桃花溝寨主莫鵬昊,已經是九十多歲的風燭老人了,卻仍然放不下復仇奪寶的罪惡之劍,在與莫村對峙的歲月裡,幹盡壞事。先是勾結土匪老六設計埋伏,內外夾攻,滅了前去復仇的外省人柳門風及其族人,後來設法偷去莫村的莫家正宗象徵的金匾,加深了桃花溝和莫村的仇恨對立情緒,最後又與土匪老六勾結,在與莫鵬舉家心懷叵測的管家興興的裡應外合下,輕而易舉地攻佔了莫村,拿到了莫家正統權力象徵的紫砂茶壺和家族秘史,對其族弟及家人的身心痛苦與生死冷眼旁觀,甚至幸災樂禍、助紂為虐。其心胸之狹獈、心計之歹毒、親情之冷漠、人格之無恥,比之野獸有過之而無不及。人不禁大呼,彼蒼者天,此何人哉!

莫鵬舉、莫鵬昊如此冷酷歹毒,其同輩亦非良善之徒。突然返鄉的莫鵬舉的弟弟莫鵬祥,身為國民革命軍的師長,卻沒有絲毫的政治道德和惻隱之心,表面熱情豪爽,暗地設宴迷惑前來策反的共產黨的軍事幹部王秉軒,最後親自槍殺了把他從紅槍會包圍中救出來的救命恩人,並且派兵前去消滅王秉軒的部隊。無怪乎其雖死於抗戰前線,卻遭人以“莫老二死得好”的藏頭詩,抹去了犧牲的悲壯油彩,將其還原為一個人見人恨的惡棍。

其次,在為莫家家族數百年間的械鬥仇殺的罪惡之血所滋潤著的莫村,涵養著一群為貪婪和私慾所驅使的芸芸眾生,強則生、弱則死的生存現實催生著紮根在庸眾靈魂深處的惡之花。從莫村的棺材店掌櫃貴生到村醫天勝,從草姑到土匪莫老六,從保衛隊長劉亞民到管家興興,以強凌弱、同根相殘、同類相食的生存法則,衍生出泛溢整個莫村社會的庸眾之惡。

再次,以善之名而行惡之實的“公義”之惡,讓無辜的鄉土生命葬身同根相煎式的家族械鬥;以正義之名而行黨派相鬥之實的政治戕害,揭示了家國興亡之於小民百姓的痛苦安樂的“皮影”關係。

小說《喧囂荒塬》不止一次地提示故事的發生地莫村和桃花溝的族源關係,及其莫村與桃花溝世代仇殺的緣由,旨在啟發讀者對於莫村和桃花溝械鬥的正義性和悲劇性的思考。難道每十二年一次,留下數十具族人屍體的家族械鬥是有著党項血統的莫家族人無可逃遁的命運之咒嗎?難道無休無止的親人相仇、恩將仇報,娼良表裡的獸性惡行如鬼魅附體,人人不由自主而為之嗎?

值得注意的是,《喧囂荒塬》對於曾經纏鬥在關中大地上的各種政治軍事勢力較量的敘寫,亦有著濃厚的佛性書寫色彩,作者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檻內人”的視角,書寫政治鬥爭的殘酷以及個體生命在齒輪般咬壓下的慘烈。

共產黨古川縣委書記馮俊山是個知書達理受人敬重的正人君子,被國軍抓住後,“土埋到了馮俊山的脖子,軍官揮手阻止了士兵,然後命令十幾個士兵騎著高頭大馬在包圍圈裡馳騁。不大工夫,馮俊山的頭就被馬蹄踩得血肉模糊……”如此血腥慘烈的場面暴露的是人性的窮兇極惡。這種窮兇極惡還表現在國民黨軍隊視小民百姓如草如芥的肆意凌暴上,如駐守在莫村的國民黨軍人為了搶奪糧食和藥品,隨意打死守護自家藥品的蘭子,不用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愧疚,揚長而去,彷彿捻死的是一隻螞蟻,殺死的是一隻小雞。石匠的兒子黑蛋領著游擊隊協助解放軍攻打莫村,國民黨軍隊為了脅持黑蛋,守候在黑蛋家中,伏捉了石匠,燒死了黑蛋娘,並且把石匠押上城牆威脅黑蛋退兵,石匠出於義憤,縱身跳下城牆……

戰後,逃生的天奇和麥花被亂兵攔道搶劫,天奇僥倖逃命,麥花不知所蹤,曾經有二三百人的莫村,只剩下三十多個人,滿地都是死人的枯骨,在夜間發出熒熒的綠光。正如天奇所看過的“皮影戲”一樣,莫鵬舉、大太太、三太太、管家興興、莫鵬祥、莫老六、貴生等等“皮影們”“被身體裡固有的一些看不見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各種各樣的貪婪和慾望”挑動著“相互廝打著糾纏在一起……打得不可開交”,一個個缺胳膊、斷腿、流血、掉腦袋。而桃花溝和莫村,最後也在一把無名大火和山體大滑坡中化為廢墟,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我佛慈悲:

惡行惡報的懲戒與警示

如前所述,《喧囂荒塬》的鄉土歷史敘事有著“金剛怒目”式的佛性書寫指向,雖然作者涵化並吸納了魔幻現實主義的神性書寫藝術,但其主題旨歸卻並非將人間罪惡歸之於不可預測之命運撥弄。神性書寫為莫家家族命運罩上了濃厚的超現實的神異與荒誕色彩,使得其家族命運具有了墜落人性陷阱的悲劇性縱深,而其莫家家族數百年仇殺械鬥的佛性書寫,則對其有悖於美好人性和和平幸福生活追求的惡行進行了“惡行惡報”、“一個也不寬恕”式的懲戒與警示。

在《喧囂荒塬》中,世襲尊榮與宗法族權膨脹著莫村族長莫鵬舉對金錢權力女色貪婪佔有的慾望,他先後娶了三房太太,仍然不能滿足其對女色的貪婪慾望,為此,視宗法倫理道德如敝履,誘姦本家兄弟莫老六的媳婦香椿,多次與之在村外苟合。同時,又藉以奶治病之機,誘姦了草姑並生下了小琴,但卻不願意給她們以應得的名分。其後,他又借小姨子小菊在家居住的機會,與之通姦偷情。對沒有得手的女人,也絕不允許其他人插足,當他發現不讓自己佔便宜的杏花已經懷孕時,便毒打杏花洩恨。莫鵬舉這些違揹人倫道德的汙穢淫行,在其後日子裡受到“自作孽,不可活”的現世報應。香椿的丈夫莫老六用畢生精力與其玩鬥智鬥勇鬥意志的“貓捉老鼠”遊戲,終於在莫鵬舉身心疲憊之際,一舉攻佔了莫村,將其肆意凌辱之後,讓白蟻噬食而死。草姑在歷經生活蹂躪之後,終於明白了使她陷入爛女人泥潭的罪魁是莫鵬舉,為了報復洩恨,設計讓其沾染了難以治逾的梅毒,讓其生活在極度痛苦中。由於毒打杏花,使杏花死於非命,導致了黑蛋對他產生了欲剝其皮、欲食其肉的深仇大恨,雖然後來黑蛋礙於鄉情和馮先生的面子放了他一馬,但卻使他心膽俱碎,不得安生。在小說結尾部分,莫老六殺回莫村整治他時,不但當著他的面讓土匪輪姦了他的兒媳,而且還故意扒了他的褲子讓他出醜露乖,在眾人前面羞辱他,蹂躪他,“英雄一世”、諸惡偕做的他,終於得到了他應得的“不得好死”的惡報。

《喧囂荒塬》的作者以“我佛慈悲”的超度情懷,亦為莫村的惡人們安排了“惡有惡報”的結局,打通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靈魂超度之道,讓讀者在嗟嘆中反芻深蘊作品人物故事中的主題旨歸與書寫意義。

當然,作者“我佛慈悲”式的佛性書寫,並不僅僅限於對惡人惡行的懲罰和對其罪惡靈魂的超度,而是通過懲惡,彰顯愛與美與善的價值,引起人們對舊中國國民靈魂痼疾的警視、擯棄與救治的關注。

在金剛怒目式的“一個也不寬恕”的懲惡書寫中,作者精心安排了太婆這個具有“通靈”神性的先知式的人物。為了警醒生活在權財色惡欲中的莫鵬舉,她通過攪玩核桃的聲音不斷提醒和敲打莫鵬舉,提醒莫鵬舉和莫家人“人在做,天在看”,不要自以為無人知曉,便可為所欲為。因為,飽經滄桑的她知道,一個大家族的興衰,不是系之於權勢和財富,而是系之於善惡,“自作孽,不可活”,太婆多次提到“就是因為家族的內訌,莫家百十年來才一直在走下坡路。要不了多久,我們莫氏家族就要完了……”遺憾的是,在莫村除過無知無慾的天奇,沒有一個人聽從她的勸告。她也深知,無論是莫村還是桃花溝的莫家子孫,都是“孽種魔障”,為了確保莫家家族秘籍不落入心懷叵測的惡人手中,她代行天譴,精心設計了用無色無味花毒來毒殺奪取家族秘史的惡人。

批評家李建軍說過一句話:“作品的偉大最終決定於作家的精神境界,決定於他對人物和讀者的情感態度,決定於他是否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和批判精神。”

《喧囂荒塬》作者黨益民對人性惡之原欲的預設和惡有惡報的懲罰,異常醒目地彰顯了其所據有的大慈悲、大悲憫的佛性情懷以及精神高度,與魯迅對舊中國國民劣根性“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批判與鞭撻,有著同樣深刻而精當的佛性書寫價值。

結語

《喧囂荒塬》的作者黨益民是出生於陝西富平縣的党項人的後裔,《喧囂荒塬》中描寫的萬斛山、莫村、麻峪溝、桃花溝,都能在富平地域版圖上找到對應的真實地理位置。小說中莫家家族的源流和興衰,以及諸多歷史事件和人物都能清晰地顯現出真實社會歷史生活的影子。

富平是一塊有著深厚歷史文化積澱的古老而神奇的土地,曾經建立過西夏王朝的党項人,是有著純樸渾厚、剽悍勇健習俗的苦難而悲壯的英雄民族。作為這塊神奇熱土所滋養的党項族後裔,作者完全可以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完全可以將其族群歷史作為文學正面書寫的審美資源,在作品中將族群文化性格的美與善豐盈飽滿地呈現出來;而作者卻反其道而行之,將鄉土歷史書寫的藝術審美定格在族群歷史和人物的醜與惡,人性的貪婪與兇惡這個結節影上,而且予以自潰癰疽式的剖示,予以怒目金剛式的批判與鞭撻。這是為什麼呢?——基於超越階級、超越種族、超越國界的人類之愛。

K·巴烏斯托夫斯基認為,“作家的工作不是手藝,也不是職業,而是一種使命。”作家剖析假惡醜,弘揚真善美,這種使命是神聖的,因為文學作品在表達的同時,也引領著世人的道德標準和價值取向。扁平世界需要精神高度,摒棄虛假和偽飾,揭開掩飾人性的蓋板,把假、惡、醜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面,讓明朗多彩的理想人性光輝照射發黴的惡性底盤,一個也不寬恕,讓醜惡無可逃遁,這是治療醜惡人性的最有效辦法。

在大膽而顛覆性地對民族劣根性毫不掩飾的文學書寫這一點上,作者黨益民與魯迅先生對舊中國國民劣根性的佛性書寫是相通的。他批判族群惡人惡行,顛覆舊觀念舊道德,用滿腔真摯和熱忱遙祭逐漸遠去的先人,賦予作品厚重辛辣、回味無窮的美學意味,因此,《喧囂荒塬》讓人讀之無不感到震顫。而正因如此,《喧囂荒塬》甫一出版,即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先後榮獲中國作家文學大獎和巴金文學優秀獎。即便是在出版後十餘年的今天,讀者們對此書的熱愛和評論家對此書的研究興趣依然十分強烈。作為《喧囂荒塬》的初讀者,不惴愚鈍,貢獻管見,權作點贊吧。

王琪玖 作家、中共西安市委黨校教授、秦文化研究專家王曉哲陝西廣播電視大學寶雞市分校講師、文學碩士

文丨王琪玖 王曉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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