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2 陳年喜:那年的落日|天涯·頭條

天有際,思無涯。

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陈年喜:那年的落日|天涯·头条

陳年喜是紀錄片《我的詩篇》的主人公之一。他多數的創作,都是在這樣簡陋的工棚中完成的。

陳年喜,爆破工、詩人,陝西丹鳳人,現打工於貴州遵義。曾發表詩歌多首,獲2016中國工人詩人桂冠獎。

以陳年喜的詩作《炸裂志》命名的《我的詩篇》系列紀錄片的第二部正在眾籌中,點擊下方海報瞭解詳情。

陈年喜:那年的落日|天涯·头条

那年的落日

一晃,德成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六年了。

我離開薩爾託海也整整六年了。天迢地遙,不知道它現在變化成了什麼樣子了。如果井架還在,那作為標識的旗子該換了多少茬了?豎井,也該打到千米了吧?在千米的井下,一群人又是怎樣的生存情狀?

薩爾託海距石油之城克拉瑪依市不遠,據說離烏爾禾區最近,我們那時候的吃穿之用都自烏爾禾運轉而來,可惜我一次也沒有去過。晚上,能看到遠遠的一片燈火,輝亮大漠世界永遠晴朗的天空,讓人產生無限想象和神往。

那年,我們一群人初到這兒時,還有些荒寂,雖然這裡早有開發,規模並不大,當時只有一個半井口,一號井也只鑿到百十米深,才見礦脈,二號井只是開了個頭,井架也沒有立起來。我和德成被分在一號井。

原來的井架設計的承載能力不夠,無法承擔大量礦石的吊運要求,大家首先的工作是把井架推倒,重新豎起一個新架。這項工作,整整幹了三天。六月天裡,我們真正領教了什麼叫烈焰爍日。一種叫鵝喉羚的羚羊,有時候成群站在遠遠的礫丘上看著我們工作,跑動時,它們的身影像風吹起來的塑料袋一樣飄忽。

井下十分乾燥,雖然是一百米地下,沒有一點溼漬,每動一下都會帶起粉塵久久瀰漫,在頭燈的光帶裡,如一群細小的浮游生物漂移不已。豎井已經打到礦脈,近兩米厚花白的石英石,上面硫星漫布,上下發灰的麻巖與它形成明顯的分界線。根據礦體色澤的潤度判斷,含金品位應該還不錯。同樣的,石頭的質地細密,也顯出硬度很高。眼下的工作是做採區工程,沿礦體的邊緣拉一道平巷,供作礦石爆採、出運的通道。至於巷道打多遠、向哪裡走?要看礦脈的結構。礦工程部的李總說,一號井的礦體一直通到了二號井下面,將來兩口井是要打通的。某天吃飯時,我端著碗細細目測了兩井間的距離,應該有五百米遠近。二號井的井架立起來了,鋼架在陽光下發著堅硬無比的光,逼得我的目光不得不躲開。

我心裡默計,每月一百米進度,兩井打通至少需要五個月時間,那時候該是年關了。

德成家離我家不遠,騎摩托快點三十分鐘就到了,早年我們分屬兩個鄉,後來撤鄉並鎮,成了一個鎮的人。有一回送孩子上學時,在學校門樓子下避雨,我們就認識了。和石頭打交道的人實在,話也不多,天天在井下,話多也沒處說,說了,也沒用。這次,是我倆第二次搭檔了。第一次在天水,寒天數九,燒開的水送到井口就凍成冰了,乾眼打了半個月,每天下班個個成了白頭翁,眼睛裡能洗出一撮灰沙,我眼睛發炎到視物模模糊糊,實在受不了,我就回家了,德成一直幹到來年開春。

嶄新的電動鏍杆空壓機真是給力,風鑽在懷裡被猛烈不絕的風壓催動得暴跳如雷,似乎要從手上掙脫出去。巷道狹窄,只能單機工作,但消音罩噴出的氣霧依然使巷道如同滾滾煙場,誰也看不清誰。我們都把頭燈開到最亮。我操作機器時,德成就坐到一邊休息,我倆彼此輪換。

岩石異常堅硬,每一個孔,都要更換兩次鑽頭。由釺孔裡流出的水幾乎是清亮的,水順著巷道,一直流到豎井底部,那裡有一個三米深的坑,水裝滿了,顯得十分清幽。機聲隆隆,我還是能分辨出鑽頭在鑽孔裡面與岩石的撞擊聲,脆生生的,如風吹萬隻金鈴,一聲未遠一聲又趕上來,有時候後面的聲音趕上了前面的聲音,但兩者絕不合一,它們各有其道。在它們的聲音之外,我還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嚶嚶的,細如纖毫,似被風吹起,飄向無限的天空,又落在一個湖面上。那是二號井的鑽聲。兩口井一天天靠近了。

誰也沒有料想到兩口井會貫通得這麼快,誰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故發生。那天,換好了工裝,我找尋信號給家裡打電話,我順著一條丘陵狀的砂礫帶找啊找,一直找到一個隆起的礫石丘上,終於找到了信號。我握著電話回頭看,工地的小磚房顯得影影 綽綽。在另一個方向,有人騎著一匹馬跚跚獨行,因遙遠而近乎一隻烏鴉。那是哈薩克的牧羊人,他的羊肯定丟了。腳下,是一堆堆發白的鳥糞。這裡沒有樹和崖頂,這是鳥們落腳的地方。

我聽到了一聲炮響,悶悶的,那裡顯然已經深入地下很遠了。這是二號井的炮聲。

到達工作面,除了一堆碎石,一洞濃煙,只看見德成的一半身子撲在地上。爆炸的石塊和氣浪削去了他的上半身,已變成了點點肉花和血霧,噴灑在天花板和四壁上了。

那一天,薩爾託海西天盡頭好大一輪落日啊,它無比輕盈、巨大,在天際盡頭的戈壁上漂浮、漂浮,久久不肯落下,又終於落下去了。

一生裡,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那麼大的落日。

陈年喜:那年的落日|天涯·头条

茵陳

先說我的家鄉。

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叫峽河。記事時,叫峽河公社,後來叫峽河鄉,到了1997年時候,撤鄉並鎮,就啥也不叫了,因為在行政版圖上,它啥也不是了。但家鄉的人,至今還是習慣叫峽河。在某處頗遠的街上碰到口音極似的,問,哪裡人?答峽河。那是一定要拉到館子裡吃碗漿水面的。

據家譜載,祖上本籍安徽安慶,因庚子亂,加年年水患,天災人禍,沒了活路,祖上拖家帶口,幾生幾死,就到了陝西河南交界的這片山坡上。來了,就像一棵樹,再也不走了,風吹雨打,一住二百餘載。如今,樹木成林,已繁衍到了十四口。

我記事起,這地方就窮,在我之前,肯定更窮。我讀高中,學校離家遠,每星期要交三元錢飯票。我裝好了七個玉米麵餅子和一塑料桶酸菜,等母親給我借錢回來,從日起等到日中,從日中等到日斜,從雪花等到漫地皆白,有時候等回來一元,有時候等回來五毛,有時候等回來兩毛,更多時候等回來一臉疚羞和嘆息。我揣起一元、五毛、兩毛或者嘆息,往學校趕。路上過八道河,翻五架山,身上的乾糧不敢吃,冷水河裡喝十幾回水。

山高水野,人都謂這裡八山一水一分田。土地最是澆薄,廣種薄收,鳥獸為害,公糧攤派,幾至無收。糧不果腹,就吃野菜。這地方,秦尾楚首,四季分明,不冷,不缺雨水,倒是適合植物生長。一年四季,地裡,坡上,溝溝畔畔都有綠著的生物,一年四季,也就有了糧食的替代品。所謂人滅人天不滅人,一點不虛。人類繁衍,草木之德最大。

過完年,差不多糧缸都見了底,土豆,蘿蔔,五花八門的吃物,也吃得差不多了。茵陳這時候冒了出來,像逃命路上滾滾黃塵裡過路的車馬,捎人們一程。茵陳在家鄉不叫茵陳,叫白蒿。也有叫田耐裡的,取其耐寒耐旱之意。待到後來年長,歷經無數世事,才知道它是一味藥材,才知道有許多種吃法,才知道漫漫光景裡,救過無數飢和命。記憶裡,茵陳的吃法極為簡單,從地裡挖回來,洗了土,開水鍋裡煮一袋煙時辰,去了草腥味,撈出來,拌了鹽,家景好點的,滴幾滴油,拌點蒜泥,就玉米餅子吃。熬糝湯時,也能下鍋同煮,原來清湯寡水的糝湯,加一把茵陳,立即就黏稠了起來,雖一點不頂飢,也能哄小半晌腸胃。茵陳性子好,和誰都合得來,不鬧肚子。

二月茵陳五月蒿,到了五月以後,茵陳變柴,長成半人深淺,漫山遍地的搖曳,就不能吃了,只能割回來窩肥,或做引火的薪草。為了保存,就發明了茵陳漿水菜,把茵陳煮了,清水裡撈三遍,窩在缸裡,發酵後,能存放半年不壞,撈著吃著,就接上了新麥。聽父親講,爺爺好字,生產隊裡放工回來,總要把工分一筆一筆記在麻紙上,在哪塊地裡幹什麼活,有哪些人參加,使什麼傢俱,晴天陰天,一件一件清清楚楚。一是不荒字,二為憑據。工分不易,掉一分就少一口糧食。豆油燈下,常常沒等寫完,肚子咕嚕發燒,缸裡撈一大碗,無鹽無醋,大口吃了,管到天明上工。

我讀高三時,得了黃疸病,開始時不知道啥病,熬著,過了一星期,指甲,皮膚,渾身都黃了,床上的被子也被染上了顏色,只有請假回家。父親帶到鄉上醫院,醫生看一眼,就說黃疸肝炎,才知道那時候流行這種病,說是上海發病最多,黃浦江都染黃了。開了二百多元錢的中藥西藥,往回走,路上碰到一位親戚,我走得快,他們在後面說話。

回到家裡,父親開始每天去地裡拔茵陳,給我煎水喝。這是那位親戚說出的方子。每天三大碗,從不間斷。這時候已經開始使用農藥,地裡的茵陳快被殺絕,他就去荒山上找,找到了歡天喜地,沒找到垂頭喪氣。他放一群牛,牛吃草,他找草,有時候看見牛把茵陳吃到了嘴裡,他就一把奪下來。有一頭牯牛,年輕,英武,身上像披了黃綢緞子,它腳勤嘴快,每回父親都要和它打鬥幾個回合,才奪得下來。就這樣,半年過去,我白白嫩嫩地好了。半年裡,我每天喝茵陳水,讀爺爺留下來的《毛澤東選集》五卷,也算沒有荒廢學業。

家鄉這地方苦焦,但它的苦焦與很多地方的內容又不同,比如我後來到過的陝北,梁梁峁峁,這裡望著那裡不見人影,日子單調封閉,人與人十分遙遠,有一首信天游正好唱出了民生日月的境象:“羊啦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咱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一個在那山上一個在那個溝,咱拉不上那個話話咱招一招手……”這苦焦,是孤獨的苦焦。到了甘涼河西走廊,戈壁漫漫,天高地荒,不知身在哪裡,活著何由。這種苦焦,是生無可依的苦焦,含著無奈和蒼涼。而家鄉這裡,苦焦的成分複雜得多。凡苦焦的地方人都好唱。這也大概是詞、曲、詩的由來。父親一輩子好唱,內容頗雜,前朝古人,生死衰榮。更多的還是眼下衣食。有一首曲子至今都不能忘:“二月裡來喲萬木發哎,清水無糧灶火塌,田裡扒得菜一簍哎,萬般世事都放下。”其音綿長,揚仰婉轉,極是悽美。苦澀裡有一種生的不捨與不甘。這唱詞裡的一簍菜,就是茵陳。

去年冬天回家,到墳上看父親,天地蒼黃,冷冷清清,只有茵陳點點綠著,佈滿墳頭。它毛絨絨的,有的青綠,有的發著粉白。一朵一朵,嫩得叫人心疼。生前寂寞的人,死後也寂寞,唯有一片蒿草相伴風雨與夕陽。或許,一生侍弄草禾的父親,已化作了茵陳,成為了它們的一部分。我拔了一把,放在父親墓碑前。

父親墳前無以語,唯有一把茵陳託相思。

陈年喜:那年的落日|天涯·头条

今歲又清明

爺爺是一九八七年走的。

那個春天,我在一所寒苦山區的中學讀高二。學校離家很遠,沒有公路,自然也沒有車,來來去去,都靠步行。那時候多數是一個星期或兩三個星期回家一次,為的是帶走一桶酸菜,五元生活費或一袋紅薯幹。

某個星期天,回到家裡,吃過了三碗雜麵,父親說,去給爺爺墳上撂張紙,我才知道爺爺離開這個世界了。他的墳頭一堆新土,在春草茂興中顯得格外寂寞,紙幡花白,在風中亂舞。漫山野花爍爍,墳後的土坡上一片連翹花開成了金子。我早聽說,這是他三十年前自己選擇的葬身地,經過了三位風水先生的鑑定決定下來的。為了防止別人開荒和佔領,早早種下兩棵核桃樹。核桃樹才吐新芽,果絮繁盛,如果天不作害,該是又一個豐收年景。那一刻,想落淚,又終於沒落。那時候還小,還不懂得淚水,還不知道此後歲月漫長的荒煙蔓草裡,淚水是命運的一部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清明。

農曆裡,清明是最重要的物候。此前為黃,此後為青,青黃在此節完成接頭,年景和炊煙的飄蕩似乎是由此開始的。爺爺一生歷經了七十一個清明,終於在第七十二個清明咫尺可期時,再無力承受活著的沉重,停住了。

我無力看見和揣測記憶之前爺爺的生活和命運,在我不足十七年的和爺爺的接觸裡,他算得上半個讀書人。爺爺寫得一手極優雅的蠅頭小楷,在麻紙或者草紙上,雁陣一樣,整齊而活靈,似在飛翔和鳴叫。內容在一九八二年之前是生產隊的勞動工分,後來是每天所做和油鹽醬醋的花碼。這些稱得上書法的毛筆字,一本本存放在一口土倉裡,和小麥和包穀在一起。後來隨著那間草屋的倒塌,永遠佚散在了風塵裡。

好多年了,我回到家鄉,再也難得見到一頭豬了,但爺爺的晚年,是一直養著豬的,渾身漆黑頭上三道皺紋的那種。商洛北部這地方,春夏時節多雨,連月連月不開,他披著化肥袋子,頂一隻斗笠或草帽,在莊稼地裡扒豬草。豬不見糧,全靠吃草,食量就大,一天要吃三大桶,所以他總是陷在草稞裡。為了搶在別人前面打到豬草,總是早起,太陽起來,照耀莊稼地,照著他挪動的影子。豬圈是橡子木架成的,初秋陰雨天,會長一些木耳,一朵一朵的,採下來,洗淨,用鹽水和蒜泥拌了,非常好吃。豬有時候會和我們搶奪,搶到了,會笑。豬笑起來,有一種天真,很快樂的樣子。

現在到一些地方,還能看到一兩間草屋,那是造假或作秀,並不是為了居住的。爺爺到死,都沒有離開過草屋。茅草易腐,在老家這個雨寒之地,補草是清明前後必做的功課。山上割回來經過一冬風吹霜打不倒不腐的茅草,一捆捆背到簷下,一把把遞上屋頂補到漏處薄處。補草使用的工具大多忘了,一種像寶劍狀的茅針記得最清。約三尺長,尖頭,上面七隻孔,那是穿草繩捆紮茅草用的。大人歇夥抽菸時,孩子們爭搶著把它懸在腰裡,衝鋒陷陣一回。後來年長,常常想到,兵械的源頭大概就是生活生產工具,而戰爭的源起,也是為了身之居,口之食吧。爺爺一輩子從東山到西山,從一茬茅草到另一茬茅草,從一碗粥到另一碗粥,從一個清明到另一個清明,何不也是一場屢敗屢戰的征戰?

一九八六年春,因為黃疸肝炎我休學治病。現在想起來,那是和爺爺走得最近相處最長的時光。某一天,他給我送過一沓書,那是五卷本《毛澤東選集》。我極用心地讀完了它。我至今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套書,為什麼要送給我看?書頁中我發現一些折跡,也許,在漫漫長夜裡,在飢寒的孤獨中,他心無可用,翻過它,讀過它以排遣過一些愁苦,思考過某些事;也許,那是別人所為,他從不曾動過它,只是出於無意,保存著它,只是看我無事可做,讓我打發時光。爺爺生活的年月,朝雨暮雪,風雲如晦,那是一個不允許思考和說話的年代。世事如謎,人亦如幻。許多人事都已無解,也許,它們本無答案,只是我們多想了,庸人自多情而已。

想起來,已經很多年沒見過爺爺的墳頭了。清明年年至,而我年年都在路上,這路到底將通往哪裡,有時候清晰,有時候又無限惶然。故鄉與異鄉,有時候近到一場薄夢的距離,我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和張望,也無力打通。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就像爺爺的蠅頭小楷,只適合記錄雜事和散失。

陈年喜:那年的落日|天涯·头条
陈年喜:那年的落日|天涯·头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