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8 為什麼我們的朋友圈至善至美,但微博卻黑暗險惡?

1,狀態分裂

要是世界像朋友圈一樣多好。女人個個美如畫,男人個個高精尖,生活優裕,三子俱全(車子房子票子),假期飛遍歐美澳,朋友遍佈政商娛,有事沒事麼麼噠,簡直就是理想社會,簡直就是大同。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

最關鍵的是,朋友圈裡,個個是至人,正義善良,心懷八方,極富同情心,以拯救蒼生為己任,以眾生幸福為幸福。

王二他媽要參加“最美廣場舞大媽”選秀,微信熱情爆漲,好友們傾巢而動,滿屏求贊求票;

張三家的兒子感了個冒,在醫院住了幾天,朋友圈晴轉多雲,同情的霧霾盤踞半小時,哎呀,太可憐了,哎呀,哎呀......

李四轉發天災人禍的報道,作憂國憂民狀。

錢六蒐羅假冒偽劣名言,轉發名人事蹟的贗品,向親朋鄰居問早安、午安和晚安:讓我們像他們一樣,充滿正能量,大家早安!

孫七被騙錢騙色騙心,悔不當初,朋友圈裡發了個狀態:我恨你,更恨我自己!一群人圍上來,循循善誘曰,寬容既是給別人出路,也是給自己出路。

然而,也正是這些王二張三李四趙五錢六孫七們,到了微博,慈悲如菩薩、寬容似如來的良民,像奧特曼一樣忽然變身,錙銖必較,睚眥必報,成為蒙面殺手,成為圍毆中落井下石的那個人,成為“哄客”——用酷語、色語和穢語對公共事件或人物進行道德、美學評判的匿名網民。

你在朋友圈表演善良,你在微博評論裡盡情罵娘。

你在群裡男神女神喚不停,你在微博裡“人渣漢奸滾出XXX”脫口即出。

你在熟人遍佈的地方春風過境,你在可以隱身的網絡世界裡風刀霜劍嚴相逼。

而這種分裂,不止在朋友圈和微博所獨有,一切熟人遍佈、監督無處不在、作惡成本高昂的地方,比如公司,比如學校,比如親朋聚會場合......我們的熱情都像被稱過一樣得體,善意像被尺子量過一樣恰到好處。

而在一切任性都不必追責,僅靠良知與底線來行事的地方,惡就變得非常普遍。

2,藝術驗證

柳天然做過一個行為藝術,叫“我的行為你作主”。

她在微博裡發動網民,讓大家自發提十個行為,不論什麼,她無條件照做,責任自負,與任何人無關。

收集到的留言,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留言充滿邪念和惡意:吃屎,裸奔,約炮,自殺。

她一樁樁地照做。

除了自殺因為不可逆因素,不能兌現,其他事件都已成為完成時。

印象最深的,是她在視頻裡吃屎,那種噁心撲面而來,但她強忍著巨大的不適,將它吞嚥下去。

視頻令人震撼憤怒並悲哀:我們何以如此?

Marina Abramovic也有一個相似的行為藝術作品——《節奏0》。作品進行6小時,她想通過這6小時,驗證在脫離責任的情況下,人們的選擇是善是惡?人性的底線在什麼地方?

她為觀眾提供了72個物件,允許他們隨意挑選,並用來對待她。

物件有玫瑰花,羽毛,蜂蜜,鞭子,剪刀……還包括一把手槍和一枚子彈。

七十二件物品:槍、子彈、藍漆、梳子、鈴、鞭子、口紅、刀、叉、香水、勺、棉花、花、火柴、玫瑰、蠟燭、水、絲巾、鏡子、玻璃杯、寶麗來相機、羽毛、鐵鏈、釘子、針、安全銷、髮夾、刷子、繃帶、紅漆、白漆、剪刀、圓珠筆、書、帽子、手帕、白紙、菜刀、錘子、鋸、木頭、斧子、棒子、羊骨頭、報紙、麵包、葡萄酒、蜂蜜、鹽、糖、肥皂、蛋糕、金屬管、手術刀、金屬矛、鍾、盤子、長笛、橡皮膏、酒、獎章、大衣、鞋、椅子、皮革帶、紗、鋼絲、硫磺、葡萄、橄欖油、迷迭香科、蘋果

在場的觀眾們,有的用口紅在她的臉上亂塗亂畫,有的用剪刀剪碎她的衣服,一些人還把她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也有的把她的上衣脫掉,吻她的胸部,有的給她戴上了花冠……對所有的這些觀眾的參與,她不作任何反擊。

最初,參與者們還算友善,之後,漸漸變得粗暴。

“我強烈地感覺到被侵犯了,他們剪開我的衣服,把玫瑰花的刺紮在我肚子上,一個人用槍指著我的腦袋,另一個人又把槍奪下……”Abramović後來說:“我感到的是……如果你給他們選擇,他們會殺了你。”

為什麼我們的朋友圈至善至美,但微博卻黑暗險惡?

3,心理分析

我們聽過許多說法,說每個人身上,都附著兩個自己,理性的,非理性的,善良的,邪惡的,光明的,陰暗的……

如果這個說法成立,只有兩個自我,怕是低估了人性的複雜,應該說,每個人都是《致命ID》裡的主人公,或孫悟空的72般變化,在不同場合,應時應勢地,切換出最適於生存的狀態。

但我們的處世哲學,只容許我們呈現最完美的那一面:開朗、善良、溫和、聰慧、強大、無懈可擊。

因此,我們壓抑自我,將那些陰暗的念頭、邪惡的慾望、尖銳的情緒、失敗的自我認知,一個個按入潛意識。

我們修身克己。

我們忍耐。

我們控制。

我們難得糊塗。

我們討好他人和集體。

我們可愛可喜,柔軟動人,像除了刺的玫瑰花。

可惜情緒和能量一樣,從不會真正消失,他們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在潛意識中,它們如同地底的岩漿,在某一次生活的地殼相撞時,形成不可控制的殺傷力。

這就是心理學上的沙灘球效應。

將一個充滿氣的沙灘球按在水下,稍不留神,球就會彈出水面,濺得四周一踏糊塗。情緒也是一樣。平時被壓抑、被否認的感受,會在某個無法預測的瞬間爆發,引發破壞性行為,對己的,對人的。

換句話說,人們壓抑已久的渴望和得不到排遣的痛苦,極需宣洩,就像沙灘球一樣,隨時都可能反彈,讓你措手不及。

更多致命的激流,藏在平靜的水波之下。

更多危險的情緒,壓抑在溫良的面具之後。

更多充滿戾氣的自我,埋在充滿和氣的表相深處。

因此,我們也會本能地尋找出氣口、垃圾桶或人形靶子。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熱衷於關注負面新聞,比如殺戮、姦淫、背叛、欺詐、人格扭曲變態的事蹟。尤其是名人醜聞,簡直欲罷不能。在閱讀這類主題事件時,我們一邊震驚,一邊獲得排解和告慰——原來,比我陰暗邪惡悲慘的人,處處都是,我不必緊張了。

同理,如果我們在評論時,言辭越尖刻,表達越瘋狂,情緒越激烈,壓力就排解得越爽快。(這也是家暴愛好者會在不安時,用武力行暴的原因。)

從山溫水軟的微信裡出來,我們放下羊毫,提起長矛,脫下長衫,換上甲冑,然後衝到廣袤的互聯網戰場,挑釁,廝殺,攻城掠地,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而握在手裡的武器,就是我們的言語。

穿在身上的金甲,就是我們的假面和小號。

4,權力變形

我一直認為,互聯網是個好東西。

因為,它的匿名效應,為一個非自由社會的自由,比如思想和話語,帶來了生機和空間;也因為無界限的言說設定,成為真相調查、正義批評、權力公開化的巨大培養皿。

但匿名效應這個母親所生的,並非獨子。

她一腹兩胎,生了一對孿生兄弟,一個叫言論自由,另一個,叫網絡暴力。它們一起出生,一起吮吸網絡的乳汁成長、強大。

人類學家John Watson曾研究23種不同文化,用以說明匿名的力量:在某些文化中,制服和麵具成為戰士作戰時的工具,而制服和麵具產生匿名性,無名性導致殺戮、酷刑和摧殘。

他驚訝地發現,在15個作戰時使用匿名手段的文化中,13個文化會有殘暴的行徑;而在不使用匿名手段的8個文化中,只有1個文化產生殘暴的行徑。

“這就是匿名的力量。”津巴多認為。

因為匿名,話語權無限擴大,成為一種可怕的誘因,使網民們釋放出內心的魔鬼。傷害的成本如此低廉,作惡的代價如此微末,送你一顆子彈,你甚至找不到子彈從何而來。

任何權力失去制衡,都會成為極權,成為暴力。

之所以將語言當成砍刀,除了匿名性,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即,在一個自由名存實亡的社會里,被打壓的那些,會沉默著扭曲、變形,成長另一種異相——具有排他性、標語性、壓制性、和具有暴力傾向的話語體系。

它總是傾向於把十分複雜的問題轉化為口號式的簡單觀念。

在現實生活中的渺小個體,在群情激奮的人群眾感到自己人多勢眾的力量,因此,他們總是傾向在堅持自己的理想和看法時表現得十分專橫。

這種群眾性的民意宣洩既是偏執的,又是高尚的;既是專橫的,又是理想的。它兼有崇高和暴力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因素。它的崇高境界成功地激起了群眾想入非非的高尚感情(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愛國主義),使他們在崇拜和服從中尋到自己的幸福。它的暴力傾向以“道德淨化”為理由,排斥一切異端和不同意見。理直氣壯地展示和誇耀自己的不寬容和狂熱。

而這樣的群眾行為恰恰支持了極權統治慣用的馭民邏輯和合法性:為了高尚的目標,可以不擇手段地實行任何對個人的排斥、鉗制、壓迫、殘害。

徐賁說,身披隱身馬甲,以蒙面代替假面,在虛擬社會中複製現實社會中的自我隱藏和變形策略。這種自我隱藏和變形,折射著新極權政體人格中,被扭曲了的自由慾望,和與之共生的暴力傾向。

5,話語的去處

寫作本文的目的,當然不是希望互聯網一片死寂,人人噤若寒蟬,笑而不語,閉緊自己的嘴巴,成為相貌各異的犬儒。

“房間裡的大象”已經夠多了,皇帝的新裝就在此時此刻,在高臺上演。可無人開口說話。

我們已經不敢說了。言說是天賦人權,我們因為恐懼,一點點地將它閹割,一點點看著自己,成為一個響亮的啞巴。

我們要說,當然要說。

但,不是針對私權,而是公權、公域、公共事件——這,才是我們應該警惕、監督和批評的。

對前者,我們選擇做一個好人。

對後者,還是做一個清醒的惡人吧。順從與屈服,只會讓權力打造出更多籠子,將自由一點點關閉,公共言說空間日漸減少,我們只有繼續去攻擊私人,在明星微博的評論裡,發洩我們的焦慮與憤怒。形成惡性循環。

成為蒙面的V,還是隱身的哄客,全在我們的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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