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3 無盡的現實

無盡的現實

原文刊登於《新知》雜誌2015年第5期

在《陰影之河:埃德沃德·邁布里奇與技術西部》(Riverof Shadows: Eadweard Muybridge and the Technological Wild West)一書中,作者索爾尼特(Rebecca Solnit)將現代社會——確切地說,“技術、娛樂、以及所謂生活方式的集合”的源頭指向兩個著名的加州人和幾張馬的照片。

這兩個人一個叫埃德沃德·邁布里奇,攝影師兼發明家,另一位叫利蘭·斯坦,馬的主人,也是當時美國洲際鐵路的四大工業家之一,但他更重要的角色是斯坦福大學的創始人。

1872年,利蘭·斯坦福與幾個東岸來的騎手打賭,馬在快速奔跑的瞬間 4 條腿是否是同時離開了地面?

他僱了埃德沃德·邁布里奇幫他找出答案。 邁布里奇於是花了6年的時間拍攝和研究馬在快速奔跑的瞬間,最後這一系列高速攝影為19世紀電影的發明奠定了基礎。

如果說邁布里奇的發明證明了時間是可以捕捉和操縱的,斯坦福的洲際鐵路則攻陷了了空間,縮短海岸之間的距離,併為其間一切的標準化準備好了條件。他們的工作最終導致了兩個工業的誕生,並且迅速因其地理而為世界所熟知:好萊塢與硅谷。

“毀滅時間和空間”,按照索爾尼特的觀察,“是人類大部分最具革命性的技術的初衷。”就像火車、電話以及此後出現的一切,都是設計來幫助我們在時間和無限的空間裡自由傳輸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虛擬現實”——硅谷與好萊塢兩大工業合作的當代最新傑作——是一種“終極媒介”,因為它徹底消滅了時間與空間,使人得以在時空中自由往來。你可以清晨漫步在普羅旺斯的鄉間小路,中午在泰國的沙灘上午餐;你可以與死去的親友再次相聚(澳大利亞“靈異遊戲”工作室正在研發的一款虛擬現實內容);也可以踏上火星的地表,感受火星地面佈滿塵土的焦乾砂岩(微軟的全息眼鏡 HoloLens可以實現)。“你再也不必離開家,世界會被帶到你的面前”——這是虛擬現實技術對於這個時代的承諾。

在邁布里奇實驗的20年後,世界上第一部電影《火車進站》在法國公映。觀眾們驚慌失措,尖叫著逃離衝他們開來的火車。即使明知自己沒有危險,但想到眼睛和大腦竟然可以如此合謀欺騙心靈,仍然讓他們感到恐怖。

100多年後,我們面對機器製造的新幻象時似乎並沒有淡定多少。比如《連線》雜誌的記者在西南偏南音樂節(SXSW)上,戴著Oculus VR的頭戴設備和耳機體驗從700英尺高的絕境長城俯瞰《權力的遊戲》裡著名的“維斯特洛大陸”:

“從牆角下的絞車盤升降機裡往外看,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黑城堡裡石頭建築被火炬映射出的幽暗光芒。門,閉上了。升降機帶著我緩緩上升,無垠的雪山,如同一幅畫卷在我面前展開。風兒撫弄著我的臉龐,升降機絞車盤的齒輪聲敲打著我的耳朵,升降機在我腳下搖擺、振動。”

“升降機升到最高,猛地停住了;我走出升降機,踏進了堅硬的雪地裡。我停不下來。我感覺好像被拉著,一直來到了懸崖的邊緣上,前方腳下700英尺之內,除了空氣什麼都沒有。我恐慌,我大叫,我後退……”

這種“靈魂出竅”的體驗,是如何產生的呢?

看3D電影的時候,你只有很短暫的存在感,因為稍微轉個頭,就能看到屏幕的邊界,存在感立刻被打破了。但虛擬現實技術利用計算機圖形、算法和鏡頭,把邊界隱藏起來,隨著你的頭部運動隨時調整視角,360度環繞,就好像屏幕沒有盡頭一樣。無論左轉、右轉、前進、後退,你在虛擬圖像中所看到的都與現實世界一模一樣。除了視覺信號之外,你的大腦還會接收到聲音、味覺、嗅覺、甚至觸覺信號,比如風和震動,讓你不得不相信自己身處一個並不存在的世界。對此,遊戲玩家有一種非常生動的比喻——就像把腦袋探入蟲洞,鑽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所以,從根本來說,“虛擬現實”就是欺騙你的大腦,而且是在最原始的水平上。即使理智上你完全清楚自己並非立在懸崖絕壁之上,但身體的每個反應都告訴你,你處於真正的危險中。這種時候,無論你如何勸服自己跳一下試試,雙腿硬是無法抬起來,因為你的爬蟲類大腦在阻止你這麼做。難怪電影界人士覺得虛擬設備oculus特別適合拍懸疑片和恐怖片:戴上一對目鏡,立刻被拋到了一個不屬於你的環境裡,第一反應會是“我在哪兒?我在做什麼?”就像病人從昏迷中醒來,或者一個人剛被衝上沙灘、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在所有生靈中,人類是可能是唯一一種自覺自願欺騙自己大腦的物種。對動物來說,為了在險惡的生存遊戲中求生,必須竭盡所能應對外界的真實壓力,擺脫令人煩惱的幻想和渴望。但人類不同。我們一方面渴望真實(出於生存的需求),另一方面又渴望從中逃離。人在地球上的一生,實在被設置了太多的限制,你只被賦予一個身體、一種性別、一個種族、一個現實、以及一小段的時間。所以,無論酒精、故事、魔法、藝術、摩天大樓、購物大廈、郊區、迪斯尼主題樂園以及虛擬現實,歸根結底都是我們作為一個有限的人逃避自然與社會強加的種種限制與不確定性的努力。

美籍華人地理學家段義孚認為,逃避主義不僅是人類心智的一種自然機制,還是整個人類文明的驅動力。在《逃避主義》一書中,他總結了人類四種主要的逃避對象:自然、文化、混沌以及自身的動物性。

人類為了逃避自然的嚴酷無情建立了城市,卻又為城市的喧鬧所禁錮,渴望回到自然。人類對於自身某些粗魯的特徵感到羞恥和厭惡,於是做出種種努力,要逃避這種本性,整容、遮羞都屬於這種逃避。我們為了逃避心靈的矇蔽與混沌,發明了科學,但是,當現代科學發展得如此纖細、如此豐富,將觸角延伸到所有的角落、承諾揭開所有隱藏的神秘性時,我們又覺得科學所創造的這個安全、有序的世界有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沉悶氣氛。於是,我們再次懷念起以往主宰我們命運的自然,期待冥冥之中某種神秘力量的介入以及它所帶來的誇張、戲劇性與命運感。就像一位小說家曾傷感地寫到過的:

“過去的年代,那時候,大地腹中的寶石和九霄天的星星還關係到人的命運。不像今天,無論天上還是地下,一切都變得對這些凡夫俗子的命運漠不關心了。任何一顆尚未發現的星星不再關係兇吉,大量新的寶石被開採出來,全部被測了大小、稱了重量、驗了密度,但它們不再向我們昭示任何東西,也不給我們帶來任何好處。它們與人對話的時代過去了。”

《萬古》雜誌的專欄作家達米安·沃爾特在一篇名為《大逃亡》的文章中寫到當下人類社會面臨的一個絕妙的反諷:在科學技術驅動之下的現代社會,崇尚理性,背離神明,擁抱現實,但技術並沒有消滅我們對魔法、恐懼、神秘的強烈興趣。我們清空教堂,緊接著就把它們改造成了電影院。《哈利·波特》和《飢餓遊戲》取代了《聖經》;我們想象力的內在世界曾經是祈禱和靈脩之所,現在則嵌入到了計算機構築的數字疆域中。

沃爾特還提出,今天的我們可能面臨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集體逃亡——從令人失望的現實世界撤退,穿越到惡龍、女巫、吸血鬼的幻想世界。只不過隨著技術的升級,我們對於幻境的反應不再是懸置“不相信”,而是必須不斷提醒自己,這只是個幻境,不是現實。這讓我想到《黑客帝國》中印象極為深刻的一幕:尼克在女預言家的等候室裡看見一個小孩在用他的意志力將勺子弄彎,在驚奇之餘,尼奧立刻領悟到,問題不是要說服自己能將勺子弄彎,而是要說服自己那裡根本就沒什麼勺子……

奇幻世界的浸入感越強,我們越需要確認能重返現實世界。畢竟,現實才是我們的命運。很多人因此認為,比起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是一種更健康、更有前途的技術發展方向——VR是與現實世界完全隔離,讓人沉浸在計算機生成的模擬世界裡;而AR則是將虛擬世界帶入日常現實——你仍然身在現實空間,只不過這個現實空間的場景中疊加了各種各樣的虛擬物體。如果說VR是“逃避”現實,那麼AR則是在“修補”現實。

微軟的HoloLens是目前最被看好的一款增強現實產品。“HoloLens”顧名思義就是將計算機生成的全息影像直接投射到現實世界之上。目前,微軟對HoloLens的技術細節仍然守口如瓶,但《連線》雜誌對項目負責人艾利克斯·基普曼(AlexKipman, XBOX360體感周邊外設Kinect之父)的一次採訪透露了它的一些基本原理:與oculus 的環繞3d技術不同,HoloLens允許大部分的真實世界進入視野,但同時通過一個極小的投影設備將光照入你的眼睛。我們是因為光才能感知到世界,而 HoloLens將誘使你的大腦將光看作實體物質。

吉普曼說,下一代計算將不再圍繞數字世界轉,而是傾向於一種“更自然”的人機交互方式。也就是說,以往你是在鍵盤上輸入指令,計算機會響應有詳細具體指令的應用程序,然後在屏幕上顯示結果。但在不遠的未來,你將會在實體世界中運算,利用語音和手勢調用數據信息,並以 “層” 的形式將它附加在實體物體上。這意味著你可以在幾秒鐘時間內改變牆壁的顏色、窗戶的造型,坐在紐約的小小公寓裡就可以領略托斯卡納連綿起伏的山丘。睡前故事時間到了?HoloLens能把孩子的房間轉瞬變成一片迷人的大森林。

一家名叫“Magic Leap”的神秘公司同樣號稱要將“魔法帶到人們的現實生活”。 Google和Legendary Entertainment等硅谷大公司已經在他們身上砸下了超過5億美元。沒有幾個人真正見識過Magic Leap的技術,只知道它是一個裝滿了光纖投影儀、鏡頭和攝像頭的頭戴式設備,目標要將世界變成一個沒有屏幕的觸摸屏。如果他們成功的話,我們將會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鯊魚在辦公室裡游來游去,大象在你手心打盹,恐龍在天空飛翔。Magic Leap的創始人將它與電影的發明相提並論——“一種新的看世界的方式”。以我們今天習慣一種新技術的速度而言,可以想像我們很快就會習慣這種新的看世界的方式。在不遠的將來,無論機場、地鐵,人們將不再拿著手機指指劃劃,而是一個個套了虛擬現實/增強現實頭盔搖頭晃腦。

在《花園中的機器》一書中,Leo Marx提到一種叫claude glass的著色凸鏡(以法國著名風景畫畫家Claude Lorraine命名),18和19世紀紳士淑女們外出時的時尚之一。戴上這種鏡片之後,眼中的風景就瀰漫了一層朦朧的金色,就像大師的風景畫一樣。

在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裡,“換一雙鏡片,換一種看世界的方法”不再是一種隱喻,而是一個事實。Claude Glass給世界鍍上一層田園牧歌式的幻像,谷歌眼鏡則在風景裡浸漫數據。前者給你一雙藝術家的眼睛,後者則提供一雙分析師的眼睛。但是,你也許會問,通過谷歌的鏡片,我們看到的世界是真實的嗎?

著名遊戲設計師威爾·萊特反對谷歌的方法。他說,這個世界的信息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與其在這個世界表面覆蓋一堆 3D殭屍和怪物,不如發明一種“削減現實”的眼鏡,幫我們的大腦過濾的更清爽一點,比如開車的時候,你戴上眼鏡,所有不相干的路標就會自動消失,只留下那些對你有用的。但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可以將一切不願意看到的東西(比如飢餓、貧困、不公)從自己的視野中消失?

一些新聞記者認為,通過虛擬現實將觀眾帶到“新聞現場”,比如轟炸中的敘利亞街頭,才是最鮮活的現實體驗,能喚起我們對於那些離我們極為遙遠的人和事的同情。但是,讓一個不受飢餓、疾病或創傷之痛的人“進入”一個虛擬的災難現場,這種“複製”出來的體驗是真實的嗎?

不久前,在facebook舉辦的f8大會上, oculus的首席科學家首席科學家Michael Abrush乾脆表示,我們對於這個世界的體驗本身根本就是一個幻覺——我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大腦所投射的“虛擬現實”裡,而不是真正的“現實”裡。

他認為,人依靠感官感知世界,但對於大腦重構整個世界來說,我們的感官系統能接收到的訊息量還是太少了,比如我們看不到紅外線,聞不到一氧化碳。而且,我們能接收到的感官刺激的質量--天空的顏色、玫瑰的香味、砂紙的觸感、鋼琴上彈出的低音C--對每個人來說也都不一樣。所以在幾億年的進化中,我們的大腦將自己訓練成了一個“推理機器” (inference machine),通過“猜測”和 “補充”克服數據量不足的問題。也就是說,一直以來,大腦都是在根據接收到的有限數據對現實世界進行“反向工程”,而不是客觀的記錄。我們以為自己看到的東西,並不真正就是那個東西真實的樣子。

Abrash 引用電影《黑客帝國》的臺詞說:如果你指的是你能感覺到的、你能聞到的、你能嚐到的和看到的,那麼“現實”只是你的大腦所編譯的電子訊號罷了。所以,他認為虛擬現實根本不必去複製“真實的世界”,而只需要正確地輸入內容、滿足人類的感官需求,模擬大腦去重構新的現實就好了。

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早就說過,在大眾傳媒時代,傳播技術一點點割裂了人與現實之間的關聯,從而將現實本身變成模擬,一種可以操縱,可以編輯的東西。但是,說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未經阻礙的現實呢?為什麼體驗本身不能作為構建現實的基礎?在物理現實與完全人造的虛擬世界之間,為什麼不能有許多個不同的平行現實呢?誰規定了我們的命運只能在物理現實中展開?如果我們最美好的記憶、最偉大的成功是在某個虛擬現實中取得,我們為什麼不能熱愛它,更甚於那個枯燥、乏味的物理現實呢?如果我們乾脆放棄現實的概念,到底會失去些什麼呢?

哲學家喜歡這樣定義現實:一個事物越真實,其表象就越是不可窮盡。一幅油畫的數字照片永遠是表象,而不是現實,因為真實的油畫是無盡的神秘,它有紋理、味道、會隨時間流逝產生裂痕……但是,現象世界的光芒只在時間的深度與心智的求索二者交匯中方可顯現——而這兩者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愈來愈匱乏的東西。事實上,現代人對現象的感知力如此之貧乏,很多人已經壓根兒看不見現象世界了,除非是心不在焉,毛毛糙糙的一眼帶過。我們自以為正在經歷的一場現實 “增強運動”,會不會變成一場現實的“簡化運動”?

另外,還有控制與被控制的永恆難題。 Facebook花20億美元收購oculus,絕不只是因為這個技術很酷,而是要“將社交網絡帶向一個新的層面”——“你能與朋友分享無盡的空間和體驗。不再是某個瞬間,而是完整的體驗與冒險”。但這同時也意味著,在這個完全模擬的世界裡,facebook挖掘數據也更加如魚得水。它會知道你在看什麼,做什麼,想什麼。如果我們相信oculus將變革音樂、電影、遊戲,甚至教育、商業和醫學的未來,我們也必須接受facebook希望我們接收的信息、廣告以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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