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7 禁忌與反禁忌的快樂

禁忌與反禁忌的快樂

蔡瀾說,黑澤明一輩子愛吃宵夜,理由:“白天飲食補益身體,夜晚飲食補益靈魂。”晚年身體偶有小恙,醫生勸他戒吃雞蛋。他老人家本來不愛吃雞蛋,一聽此話,開始狂吃雞蛋。“心有掛礙就是不好!”這調調,用《大宅門》裡陳寶國最後一集裡那句話說:“不是不叫我幹什麼嗎?我偏幹什麼!”

日本文藝裡,都有這種架勢,叫矯枉過正也罷,叫擰巴也好,就是愛這麼槓著。我跟朋友玩笑過:

“現在看日本電影,一看到清澈鏡頭抒情音樂純淨無垢的喧鬧微笑以及乾淨的校服,就會做好心理準備:下一秒多半會出現暴力兇殺血跡特寫以及孩子們沉靜微笑面部特寫。” 有朋友在京都,偶爾聊起來,大致感覺:日本式的審美,反差鮮明而不留餘地。斑斕華麗到龐雜臃腫,清淨枯寂到纖毫不染,至野蠻與至文雅之間打轉。櫻花易凋人生無常以及對年輕的浪漫悲劇英雄(義經、坂本龍馬)們的熱愛基本可以掛鉤,老式能劇裡大半和鬼與死者有關。

就比如說茶道吧。早年日本不是玩兒各類奢華糜費嗎?好。到千利休(千宗易)那代,就跟你玩草菴茶道。千宗易自己並不缺錢,不像蘇軾在黃州是真窮,需要自己去開坡種樹,洗澡還要借人家和尚的房子。但千老師就是這麼擺出寧靜素雅自然之態,結果開日本茶道清敬和寂之先河,晚年和秀吉的黃金茶室對著幹,末了被賜了切腹。說是素雅自然,骨子裡還是有堅持。

說到頭,其實和黑澤明硬吃雞蛋差不多,還是有些擰巴勁。

強迫症和拖延症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強迫症者多半曾經是拖延症者,走到一個極端,覺今是而昨非,於是擰過來了。這事推而廣之,其實可以遠遠泛出去。人都說魏晉風度,嗑藥喝酒裸奔哭笑無忌破衣服捉蝨子,張揚至於狷介,《世說新語》這本八卦書,記的好些事都能直接當行為藝術看待了。而歷朝最後歸結,總要說到彼時政治鬥爭之恐怖(白麵郎君嗑藥大王曹操幾番企圖下手的何晏怎麼死的可以理一整本八卦)、社會氛圍之壓抑,等等。還都是擰出來的。有許多人張揚自由都是出於本心,並無矯枉過正之態。但同時,人都是善於自我暗示的動物。也有些人,接受了外界刺激,自我暗示出來一個“我希望成為的人”,然後就按照那個路線自我塑造去了。所以人的自我需求這事,到最後還是死結。只有擰巴本身是無限的。

王小波有個雜文裡寫,西方人以物質需求得到滿足而自喜,中國人則以人際關係得到滿足而自喜。其實看《夢梁錄》和李漁、袁枚那些寫吃寫玩的東西,中國人也追求物質享受來著。只是,如魯迅所說,有些中國人(通常物質生活豐裕)就追求“披衣吐血看雪中梅花”的感覺,說穿了跟賈寶玉他爹一樣,“不由興歸農之思”。他老人家愛歸農嗎?未必,但是在我們這裡,歸農啦、自然啦、淡泊啦,都被符號化了。貢布里希說過句,大概意思是,中國人士大夫山水畫,追求意思和文人氣質,有時勝過被畫的東西本身。

話說,歷史本身是種螺旋發展的過程。每一朝都有封閉嚴謹和放浪形骸的兩面。互掐之下,每一次封閉,都會比之前一次更保守,而每一次開放又總會比之前一次更大膽。如此者層層疊疊,規矩愈多,附加的東西也就越多。西方歷史學家常會說,東亞的等級制度歷史太悠久了太森嚴了,於是在各種禁忌和反禁忌的鬥爭間,醞釀了無數對立矛盾。最後,各類符號化的東西,不可勝數矣。西門慶在《金瓶梅》裡,每次尋歡作樂,都愛讓他的幾位太太叫他達達。這說法很多,有種考證說達達就是爸爸的意思。那麼西門大官人大概能從中獲取所謂forbidden love禁斷之戀的快感,說到底還是一種擰巴。大概,歷史越長,禁忌和反禁忌越多,大家就越能從擰巴中找快感了。而我們也沒辦法:在我們動念頭“不行,這回絕不擰巴”的瞬間,我們已經擰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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