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1 “魔鬼和上帝的戰場,就在人的心裡”

“魔鬼和上帝的戰場,就在人的心裡”

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深深地陷入沉思

因而目光奇異,

是卡拉馬佐夫把一絲苦笑

掛上他抽搐的雙唇。”

茨威格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那首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敘事詩《英雄的瞬間》的結尾這樣寫道。

茨威格揣測並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個刑場陪斬的瞬間,視為“英雄的瞬間”,是陀氏一生轉折的最重要的時刻。這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至暗時刻,卻是“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刻”——茨威格認為,自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流放歸來的他,給後世留下了諸多傑作,包括他的不朽之作《卡拉馬佐夫兄弟》。

最近重新讀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撼世名作《卡拉馬佐夫兄弟》上下冊。所以說是撼世名作,是因為這部小說的與眾不同。與我們通常意義上認識的其他經典小說全然不同,其震撼,不只在於核心故事在“弒父”這個聳人聽聞的人倫悲劇。

在過去東西方文化中,弒父並非不存在,比如東方,秦漢時期匈奴冒頓單于的鳴鏑弒父,漢末的呂布誅董卓,信奉儒家文化為核心的東方,視弒父為大不道,唯恐避之不及,所以這樣的故事,很少能夠挖掘探究並演繹為真正打動人的故事;而在西方,早期弒父的故事是在希臘神話故事裡,比如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因其悲劇性,而被視為偉大的劇作。但即便如此,弒父依然也是一種類似的禁忌話題。

“魔鬼和上帝的戰場,就在人的心裡”

“魔鬼和上帝的戰場,就在人的心裡”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以人世間現實的視角——不再是用神話,也不是用泛泛的東方式道德指控——將這樣原本的禁忌故事,寫了出來,寫出了生活、道德、法律、信仰以及過去人們諸多刻意迴避的人性幽暗深處的掙扎糾結。弗洛伊德因為他從《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弒父”中看到了俄狄浦斯情結,稱其為世上最偉大的小說。

其實,在我眼中,所以撼世,更在於這部小說,圍繞弒父這一故事,展開的對人性的開掘,那是一把無法直面的利刃,只抵人心。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自承的:“人們稱我為心理學家,不,我是高度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我的意思是,我描繪人的內心的全部深度。”

是的,這是現實主義的真正高度,或者說深度。

“因為他感到,

只有在觸到了死神苦澀的嘴唇之後

他的心才感受到生的甜蜜。

他的靈魂渴望著去受刑和受折磨,

他清楚地意識到,

這一秒鐘裡的他

正如千年前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

在同死神痛苦地一吻之後

又不得不為受難去愛生活。”(茨威格:《英雄的瞬間》)

過去的寫作者,一般不願意將人性深處的陰暗展示出來,甚至根本不願意或者無力觸及,畢竟這種黑暗的東西破壞了生活的美,破壞了整體的人的形象。但迴避不敢寫或者寫不出來,並不能說,人性中的這種黑暗的惡就不存在。

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故事中圍繞卡拉馬佐夫父子所呈現的,並不只是卡拉馬佐夫家族所具有的特徵,沉湎酒色享樂,把靈魂扼殺在腐化墮落中,甚至暗地裡渴望惡人父親死去——這是最大的人倫黑暗,這種卡拉馬佐夫式的墮落,其實是我們每個人的,就算是愛中,同樣存在著控制的因素,如果得不到,就會成為恨——想想陀氏對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細緻入微的描寫。

“我無法忍受,一位心靈高尚、智慧超群的人,懷著聖母的理想開始,卻帶著索多瑪的理想告終。更可怕的是,心懷索多瑪理想的人,不但不否定聖母的理想,還確實因此而心情激動,就像純真無邪的少年時代那樣真實地激動……”別爾嘉耶夫在《文化的哲學》一書中,借用了《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米嘉的嘴說。

肉慾、理性、信仰和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命運,以及俄羅斯民族的性格,在書中交織一起。每個人心中都有魔鬼——我也常常自承內心的黑暗,靠理性和道德來鎮壓它,但並不一定能完全壓制住——就像《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所指向的,上帝與魔鬼為了爭取控制人們的靈魂而廝殺,戰場就在人們的心中——正如小說中天外飛仙一般的宗教大法官的獨白所描述的。

小說的主旨,其實早在第三卷“酒色之徒”中的“一個熾熱的心的自白”中,通過大哥米嘉對三弟阿遼沙的自白道了出來:

“上帝賜給了它們情慾的一種‘蟲子’:

‘給蟲子的是情慾!’

我便是這樣一隻蟲子。咱們卡拉馬佐夫家的人都是這樣,你雖然是天使,可是你身上也潛伏著這蟲子,它會在你的血液中興風作浪……美是很可怕的,怪嚇人的!之所以可怕,因為它神秘莫測;之所以神秘莫測,是因為上帝盡出些讓人猜不透的謎。這裡好多界限是模糊不清的,各種各樣的矛盾交織在一起……真的!理智認為是恥辱的,感情偏偏當作絕對的美。美是否意味著肉慾?相信我,對於很大一部分人來說,美就在肉慾之中,——這奧秘你知不知道?要命的是,美這個東西不但可怕,而且神秘,圍繞著這事兒,上帝與魔鬼在那裡搏鬥,戰爭便在人們心中。”

天使與魔鬼在同一個軀殼中的搏鬥,勢必形成一股巨大的張力,最激烈的時候,也會讓最理性的人,無力抵抗而崩潰。想想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那個冷靜甚至有些冷漠的理性的二哥伊萬。

“我要怎麼做才能得到救贖?”那個說謊成癖的父親問。這句話,也應該是替大家問的。

“最重要的,是不要再對自己說謊!”

人的心裡容納的善於惡,神與獸,其實不過一線,一念之差,便判若雲泥。世界上的魔鬼,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出來的,人創造了魔鬼。所以,只要人在,魔鬼就可能存在。中國人的說法,其實就是魔道共存共舞,無魔即無道。

與以前閱讀的不求甚解不同,我突然明白,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卡拉馬佐夫四兄弟米嘉、伊萬、阿遼沙和私生子斯乜爾加科夫尤其是三兄弟的形象刻畫——他們或許並不是真實存在的個體形象,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依著對人性認識提煉塑造的意識形象,但卻可能都不同程度地附著在我們身上——其實也依著人世間某種秩序的:肉慾、理性和信仰——就像故事中,肉慾最容易擊敗;而理性,最後可能也無力面對最深幽的黑暗,就像伊萬的理性和被激發的良知道德感也無力面對——連偉大的康德不也要為信仰留下地盤麼?而最後的救贖或者說希望,還得靠信仰,如同老三阿遼沙。當然,像我這樣的理性主義者,儘管知道理性確實無力解決一切困惑,但也未必會選擇宗教。

在這場戰爭中,上帝並未贏得對魔鬼的戰爭。“那個吻往他心中注入一股暖流,但老人原來的思想沒有改變。”(《宗教大法官》)儘管阿遼沙自我鼓勵自己:“在那一刻,有人曾到我心中來過。”(《阿遼沙》)儘管全書最後阿遼沙與孩子們在巨石邊上的對話,給灰暗的全書增加了一抹亮色。

但或許,這就夠了。就像朱利安·邦達在《知識分子的背叛》中說的:“人類雖然行惡,但是崇善”。行惡是感性衝動和理性計算的產物;崇善是天性加理性加信仰的選擇,僅這一點,魔鬼永遠無法從人類心中奪走善,那也意味著,魔鬼也永遠無法真正取得對人的勝利。

(雖然已不是初讀《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也不止讀過這一套,但我依然只能從自己感受深的地方信手記錄下自己的一些感悟。但是,正如艾倫·布魯姆強調的,對經典的閱讀,正是因為這些作品中對人性的刻畫超越了時空,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罪惡和人性黑暗的無與倫比的描繪,永遠會令上帝都震顫一樣。但這,並不能改變我們向善崇善。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我經典重讀系列中的一部。這部小說在中國有多種版本。我的同鄉前輩已經仙逝的臧仲倫先生,也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家。我如今讀的這套上海譯文版榮如德先生的譯本,是上海譯文出版社素未謀面的編輯饋贈的,寶劍烈士,紅粉佳人,書贈愛者。感謝上海譯文出版社譯之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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