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9 一門聚集了最多自戀狂且幾乎沒有共識的學科|宇宙自然生命簡史 66

1877 年,杜布瓦醫生來到了蘇門答臘島,目的是尋找地球上最早的人類化石。就在杜布瓦想出這個計劃的時候,現存的古人類化石還少得可憐。它們是五塊不完整的尼安德特人骸骨、一塊來源不明的下顎骨、還有六塊冰川期人類的化石。

一門聚集了最多自戀狂且幾乎沒有共識的學科|宇宙自然生命簡史 66

圖:杜布瓦醫生

這六塊冰川期人類化石是一些鐵路工人在洞穴中發現的,這個洞穴位於法國的克羅馬農懸崖。而尼安德特人骸骨中最完整的一塊存放於倫敦的一個架子上,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它能被保存下來可以說是一個奇蹟,因為它是1848年工人們在直布羅陀一個採石場爆破岩石時發現的。但不幸的是,當時沒有人識貨。在直布羅陀科學學會的一次會議上,有人對它做了一個簡短的描述,然後它就被送到了倫敦亨特博物館。在此後的半個多世紀中,除了偶爾有人擦擦上面的灰塵之外,再沒有人打擾過它。直到1907年,才有一個叫索拉斯(William Sollas)的地質學家對它做了一番正式的描述,只是這個索拉斯按書中的描寫“在解剖學方面勉強及格而已”。

因此,德國的尼安德山谷倒成了第一個古人類化石的發現地和命名地。一個有趣的巧合是,“尼安德”在希臘文中的含義恰好是“新人”。1856年,在尼安德山谷的另一個採石場中,工人們又發現了一些奇怪的骨頭化石。他們把這些骨頭交給了卡爾(Johann Karl Fuhlrott),他是當地的一位教師,人們知道他對一切自然事物都感興趣。這位老師發現這些骨頭屬於一種新的人類,不過,這種人類到底是什麼,有什麼特點,人們還需要爭論一段時間。

有許多人拒絕承認尼安德特骸骨是古人類的化石。比如波恩大學的梅耶,他是一位很有影響力的教授,他堅持認為那不過是一名蒙古哥薩克士兵的遺骨。這個士兵在1814年與德國的作戰中受了傷,他爬到了那個山洞中,死在了裡面。英國的赫胥黎聽到這種觀點後,笑死了,他嘲笑說,那個士兵真了不起,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能爬上近20米高的峭壁,然後脫光自己的衣服,扔掉私人物品,封住洞口,最後把自己埋在了半米多深的土下。另一個人類學家在深入研究了尼安德特人的大眉背之後,認為這個人前臂骨折,疼得長期皺著眉。古人類學在當時可以說太年輕了,我們經常會看到,有些權威專家一面迫不及待地否定早期人類的觀點,一面又常常不假思索地接受一些極不可能的事情。比如說,就在杜布瓦前往蘇門答臘的那段時間,有人在佩裡格發現了一具骸骨。接著,有人很有把握地宣佈它是古愛斯基摩人。至於這個遠古的愛斯基摩人跑到法國南部來做什麼,從來就沒有過一個像樣的解釋。後來我們知道,實際上那是一個克羅馬農人。

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杜布瓦開始搜尋古人類化石。但他自己並沒有參與挖掘,而是向荷蘭當局借調了50名犯人。在蘇門答臘挖了一年之後,他們又轉到了爪哇。到了1891年,杜布瓦(應該說是他的挖掘隊,因為他並沒有在現場)終於奇蹟般地發現了一塊古人類的顱骨化石,現在稱為特里尼爾頭蓋骨化石。儘管只是頭蓋骨的一小部分,但足以表明它的主人沒有明顯的人類特徵,但腦容量又比猿要大得多。杜布瓦稱它為直立人(後來又因為技術原因改為直立猿人),並宣稱這就是在猿與人之間缺失的環節。很快他就有了一個流行的稱呼——爪哇人。今天我們稱它為直立人。

第二年,杜布瓦的工人們又發現了一塊幾乎是完整的大腿骨化石。令人驚訝的是,它看上去像現代人的骨頭。事實上,有很多人類學家認為那就是屬於現代人的,與爪哇人無關。即便它真的是屬於直立人的,那也與以前發現的區別很大。杜布瓦據此推斷出類人猿是直立行走的,後來證明他是對的。而且,他還僅僅根據一小塊頭蓋骨和一顆牙齒,就製作出了一個完整的頭顱模型。後來,這個模型也被證明是很精確的。

1895年,杜布瓦回到了歐洲,他滿心期待著受到勝利者的禮遇。然而,事實是他遭到的幾乎都是反對聲。大多數科學家既不贊同他的結論,也不喜歡他表現出的嘚瑟樣子。反對者們說那塊頭蓋骨是一隻猿的,很可能是長臂猿,並不屬於什麼早期人類。1897年,杜布瓦找到了一位很有名望的解剖學家,就是斯特拉斯堡大學的施瓦爾布(Gustav Schwalbe),請他製作了一個頭骨模型,希望以此支持自己的觀點。但讓杜布瓦萬萬沒想到的是,施瓦爾布因此寫了一篇論文,受到的支持和關注程度都大大超過了杜布瓦寫的任何東西,這事我們好像聽著耳熟,在我這個節目中發生過不止一次了。接著,施瓦爾布又進行了一系列的巡迴演講,所到之處反響熱烈,就好像那塊頭骨化石是他挖到的一樣。這讓杜布瓦又驚又恨。但最終他還是選擇退出了公眾視線,在阿姆斯特丹大學當了一名很平凡的地質學教授。在此後的二十年中,他拒絕任何人參觀他的寶貝化石,直到 1940 他鬱鬱而終。

1924年,在地球另一端的南非,達特(Raymond Dart)教授收到了一個非常完整的小孩頭骨,帶有完好的面部、下頜及顱腔,簡直就是一個天然的大腦模型。它的發現地是非洲的塔翁(Taung)。達特馬上就發現,這不是爪哇人那樣的直立人,而是更接近猿的古猿人。他推斷塔翁化石距今200萬年左右,並將其命名為南方古猿非洲種。達特在《自然》雜誌發表的文章中稱塔翁化石與人類“驚人地相似”,並建議設立一個新的科:人屬猿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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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達特教授

達特也沒有討到權威專家們的歡心,甚至還不如杜布瓦。達特理論中幾乎所有的東西,實際上似乎是達特這個人的一切都讓他們反感。首先,達特不請教大牌專家,一個人埋頭鑽研,這充分證明了他目中無人。甚至達特的命名Australopithecus(南方古猿)居然是用希臘文和拉丁文的字根混搭的,這顯示了他缺乏學術素養。此外,他的結論遠離學界共識。當時人們一致認為,人和猿早在1500萬年前就在亞洲分道揚鑣了。如果人類起源於非洲,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們豈不是都成了黑鬼的後代。這事在權威專家們看來,就好像今天有一個上班族突然宣佈他發現了一塊古人類化石一樣,有悖常識。

只有一個人支持達特,他就是蘇格蘭出生的物理學家、古生物學家布羅姆(Robert Broom)。此人聰明絕倫,但性情古怪。比如,他在野外工作時,只要天氣暖和,就會打赤膊。好吧,事實上他總是在天氣暖和的時候出去。有人懷疑他在一些貧窮而溫順的病人身上做解剖實驗,還會把病人的屍體埋在後花園中,因為這樣以後還能挖出來再研究。

布羅姆是一個很有成就的古生物學家。他定居在南非,因此能接觸到塔翁頭骨的第一手資料。他立即意識到這些頭骨具有達特所發現的重要意義,所以他不遺餘力地聲援達特。可是,起的作用不大。在此後的50年中,對塔翁小孩普遍的看法就是一隻猿而已。大多數教科書甚至都沒有提到它。達特花了五年的心血寫的專著都找不到地方出版。最後他只能放棄了出版的努力,但他仍然在繼續尋找化石。那塊今天被我們視為人類學珍寶的頭骨化石,有很多年都被作為一塊鎮紙拿來壓住東西,放在達特同事的辦公桌上。

達特1924年公佈他的發現時,已知的古人類只有四種:海得爾堡人、羅尼西亞人、尼安德特人和杜布瓦發現的爪哇人。但是,這一切即將發生大變革。

先是在中國,有一個叫龍骨山的地方因為出產古老的骨頭而在當地小有名氣,龍骨山位於黑龍江嘉蔭縣,本來這片地兒沒有名字,1970年代古生物工作者從這裡發掘出了大批恐龍化石,群眾們就叫它龍骨山,這個名字後來得到了官方認可一直沿用了下來。但遺憾的是,在20世紀上半葉,我們中國人從未想到研究一下這些骨頭,而是拿它們來入藥。我們不曉得有多少無價的直立人化石變成了藥末。加拿大業餘考古學家布萊克(Davidson Black)來到了這裡。儘管他來到時這裡早就已經被挖得不成樣子了,但他還是發現了一顆臼齒。僅憑這一發現,布萊克便非常果敢地宣佈,他發現了北京猿人。沒過多久,“北京人”就在業界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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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萊克的敦促下,人們又進行了更多的挖掘工作,其它化石被陸續發現。不幸的是,1941年日本襲擊珍珠港之後的第二天,所有的化石便全部丟失了。當時,有一支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小分隊試圖帶著這批化石撤離中國,但卻遭到了日軍的攔截,美軍被俘。日本兵檢查了美國兵帶的箱子,發現裡面除了骨頭化石之外啥也沒有,就把箱子隨便丟在了路邊。之後人們再也沒有看到過這隻箱子和裡面的骨頭,只留下了無數的傳說。

與此同時,在杜布瓦的地盤爪哇島,另一支由孔尼華(Ralph von Koenigswald)率領的考察隊又發現了另一支古人類,這一支被命名為梭羅人,因為發現地是在梭羅河邊。孔尼華原本是可以收穫更重大的發現的,只可惜他當時犯了一個策略性的錯誤,等意識到時已經為時過晚。為了鼓勵當地人幫他找化石,他許諾發現一塊化石就能有10分錢的報酬。結果,他很恐怖地發現,當地人為了收益最大化,竟然把大塊的化石砸成碎片。

隨後幾年,越來越多的化石被發現和確認,冒出了一大堆的諸如“奧瑞納人”、“巨齒傍人”這樣的“某某”人,多達幾十種。幾乎每一種“人”都延伸出一個新的屬或是新的種。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被命名的古人類已達100種以上了。

1960年,為了清理混亂的人科動物名稱,芝加哥大學的豪威爾(F. Clark Howell)提出,所有的“人”可以合併為兩大屬:南方古猿屬和人屬。爪哇人和北京人都屬於直立人。這種歸類法有一段時間在人類學界很流行,但是卻並沒有持續太久。

接下去的十年相對平靜,然後又開始了一股迅猛的發現潮,到現在都還沒消退。1960年代發現了能人,有些人認為它是猿和人類之間缺失的那段,有了它,猿和人就能聯繫起來,但還有一種觀點是,能人根本就不是一個單獨的物種。緊接著大量的發現迎面而來:匠人、裡奇人、魯道夫人、先驅人等等。南方古猿也是收穫頗豐:阿爾法屬、普羅更屬、始祖地屬、沃克里屬、湖畔屬,這還只是一小部分呢。總之,今天文獻裡承認的人科動物有大約20種。至於是哪二十種,隨便找兩個專家,觀點都不會相同。

一些人繼續遵循著豪威爾1960年提出的兩個人科動物屬的叫法,還有一些人將某些南方古猿放到了一個單獨的傍人屬中,也有人添加了以前提出過的一個地猿屬。比如針對南方古猿普羅更屬,有人把它歸入南方古猿,有人要新開一個古代人屬的分類,還有人壓根不承認它是一個單獨的種屬。分類這件事情,沒有絕對的權威。名字能被接受的唯一方式是達成共識,但這樣的共識實屬罕見。

出現這種混亂狀況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缺少證據,這聽上去有點兒矛盾,其實不然。自人類誕生以來,至少有幾十億的人(或類人猿)生存過,每一個人都為整體人類貢獻了一點兒基因。但能留下化石的僅有5000人左右,而我們今天對古人類的全部理解就是這麼一點兒支離破碎的遺骸。美國自然博物館的館員塔特薩爾(Ian Tattersall)被問及“全世界已發現的古人類化石的總量有多少”時,這位留著大鬍子、待人和藹的人類學家是這麼說的:“如果你不介意把東西弄得一團糟的話,你可以把所有的化石全部裝進一輛卡車中。”

如果所有的化石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平均分佈的,那麼情況也不至於這麼糟糕。可是,當然沒這種好事。你完全無法摸清它們的出現規律,直立人在地球上存活了超過100萬年,從歐洲大西洋的沿岸一直到中國太平洋的沿岸。但是,即使把我們找到的直立人的化石全部復活,他們也裝不滿一輛校車。能人的化石就更加少得可憐了,只有兩副不完整的骨骼和幾根孤零零的支骨。有一些存在時間和我們的文明一樣短暫的東西,從化石記錄中肯定是無從考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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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直立人

塔特薩爾解釋說:“在歐洲的格魯吉亞,人們發現了大約170萬年前的人科動物頭骨,又在大陸另一端的西班牙,發現了一塊與之相隔100萬年的化石。在德國,又發現了一塊與之相隔30萬年的海德堡化石。他們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他笑了一下,繼續說,“就是根據這些支離破碎的東西想要歸納出整個人類的歷史,得多不靠譜。我們對許多遠古物種之間的關係知之甚少,他們之中哪些最終進化成了現在的我們,哪些又絕種了,我們不知道。有些物種或許根本就不應被視為一個單獨的物種。”

由於化石記錄得不完整,使得每一次的新發現都顯得很突兀,總是與別的發現有區別。如果我們有幾萬塊按年代順序均勻分佈的化石,那麼它們之間的差異就能一覽無遺清晰明瞭了。正如化石記錄所顯示的,任何一個新的物種都不會突然地出現,而是漸變來的。越是接近分界點的地方,差異就越小。因此,想要區分一個晚期的直立人和一個早期的智人,是極為困難的,有時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們彼此之間太像了。類似的問題同樣出現在識別支離破碎的化石上面,例如,某塊頭骨,到底是屬於女性南方古猿鮑氏種還是男性能人,很難確定。

科學家們往往是根據化石附近的其它物證來作出假設,說得直白點兒就是猜測。地質學專家沃克和希普曼說,如果把考古發現的工具與附近發現的其它生物化石關聯起來,那麼我們也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遠古的那些手工工具是羚羊製作的。

但最令人困惑的事情,莫過於在支離破碎的能人化石中出現的矛盾現象。單獨拿出來看,看不出什麼意義。但是,如果把它們依次擺放在一起,就會發現,男性和女性在進化的速度和方向上有著明顯的不同。我們會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男性與猿的區別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像人;而女性則似乎是在向相反的方向變化,也就是越來越像猿。

最後還有一點,是人的思維習慣,這或許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只要是人就習慣於把某個發現做有利於提高自己聲譽的解釋,科學也不例外。古生物學家在發現一批化石時,總會說這是了不起的發現。裡德(John Reader)在《缺失的環節》一書中是這麼說的:“發現者在首次解釋新證據時,往往都會說這證實了自己事先的想法。這是挺有意思的。”在我看來,這就為日後的爭論留下了很大的空間,人類學家恐怕是世界上最喜歡爭論的一群人了。《爪哇人》一書中是這樣說的,“在所有的學科中,古人類學聚集了最多的自戀者。”

所以說,請記住,有關史前人類的歷史,幾乎所有問題都在爭議,很少有達成廣泛共識的。好了,今天先說到這裡。科學有故事,咱們下期接著聊。


說明:

《宇宙自然生命簡史》是我重譯、改編的《萬物簡史》。

1、修正了原書中不準確的知識點。

2、更新了最近這 10 年來的科學進展。

3、補充新增大量相關知識點。

4、直接翻譯自英文原著,沒有使用原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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