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小白楊
肖瑛 陳成亞
在元旦前調動,觀慶是頭一個。
當了四年兵,下士最後一年,觀慶被忍無可忍的H雷達站退回了旅部——尋釁滋事、耍滑偷懶、隔三差五翻牆出去會親訪友……黨支部在報告裡寫得很直白:再不弄走,兵沒法帶了!旅裡把觀慶狠批一頓,轉到S雷達站。人還沒到,S雷達站的電話先到了:“我們這兒不是垃圾場,不要!”
一個兵臭了名聲就跟過街老鼠一樣,不僅眾人皆知,還會被深挖狠刨,各種有的沒的傳得沸沸揚揚,弄得無處立足。
灰頭土臉的觀慶最後被趕到了扎河壩雷達站。
扎河壩一聽就不是什麼好地方,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地上是望不到邊的黑戈壁灘,地下是鹹得發苦的濃鹼水。雷達站靠著一條小水溝生存,在蒼涼得天荒地老的戈壁灘上像棄兒一樣可憐。這是旅裡條件最艱苦的雷達站,官兵們去最近的居民點辦事都得請隔夜假。10月大雪封路,一日三餐蘿蔔白菜土豆一直吃到來年4月。
2005年雷達站搬到了條件稍好的現地點,望得到烏倫古河,有個步行能到的鎮子。據說選址的時候原團長在一片接一片的荒涼丘陵上轉來轉去下不了決心,直到一泡尿憋上來,如釋重負後說:“算了,就這兒,還叫扎河壩吧,有個屁的區別!”
所以,扎河壩是一條底線。一個兵到了扎河壩,就意味著退無可退了。
觀慶穿著羊毛襪子毛皮靴、毛衣毛褲、棉衣棉褲、迷彩大衣,戴著羊毛臉罩扣著雷鋒帽,還是覺得好像什麼都沒穿,像初生嬰兒一般暴露在凍裂天地的寒冷裡。最後一公里他是自己走過來的,那是一條爛路,再加錢司機也不肯進來了。觀慶在過膝深的雪裡一路踉蹌,麻木的腳已經沒有任何感知,只有栽進雪裡,才知道又踩進了溝壑,好不容易爬起來,箱輪又被卡住,像他的那一堆破事,不管怎麼掙扎都拔不出來。天空晦暗,卻夾著奇異的白,像極了軍務科長鄙夷的眼神。雪與雪摩擦著,窸窸窣窣的聲音都是那些流言蜚語,一遍一遍地提醒他——你完了!觀慶不是扛不住寒冷,他只是沒有經歷過這種夾雜著絕望的寒冷。他感到這是遺棄,被遺棄到了世界盡頭,除了寒冷還是寒冷,除了孤獨還是孤獨。
在零下30攝氏度的空氣和亂砸的雪片包圍中,觀慶隔著冷肅的大門和瘋狂扭動的大火與自己的新指導員對視著。抵近邊界線,雷達站有惡劣天氣情況下營門掛鎖的習慣。等觀慶挪到門口時,鎖頭在暴風雪的助力下已經凍得棒砸刀撬都弄不開了,只得“火攻”。
火舌隨風亂舞,怎麼也舔不到鎖頭上。指導員索性解開大衣騰來挪去地擋風,一邊向觀慶示意別急。不急。凍得話都說不出來的觀慶一屁股坐到行李箱上想,都被貶到這兒了,還有啥可急的!
風雪已經給指導員鋪上了一身白。觀慶雙手插在袖口裡,縮著脖子,整個臉埋進大衣領,只留一雙眼睛沉默地打量著他。這個叫李強的指導員觀慶是知道的,“四會教員”授課比賽拿過第一名,講的都是大實話,連他都聽進去了。這個地方怪得很,有能力的年輕幹部搶著來,賭咒發誓要離開的兵來了不想走,立了功要回來,上了學要回來,就連提了幹都要寫決心書申請調回來。其他站的老兵都說這地方邪門,能把人給逼“傻”了。觀慶心說,一會兒認個㞞,說啥都聽著,老實混完這一年滾蛋!他可不想留在這裡,也不想變成“傻”子。
冷已經浸到了骨髓裡,觀慶想動動腳指頭,先是錐心的痛,然後才感覺到那幾團肉緩慢地蠕動了一下,在新的疼痛上繼續著。要不,我翻過來吧。觀慶剛想這樣說,就看見指導員用戴著手套的手緊緊護著嘴巴,扒在鐵柵欄上說著什麼。“聽不清——”觀慶不敢將耳朵靠過去聽,同批新兵有過慘痛的教訓——徒手握了一下鐵管子,直接粘掉一層皮。李強聲嘶力竭地又喊了一次,那聲音遠遠地吹散,又裹著雪花捲進他的耳朵。
“給你留了飯,班長正在熬薑湯,喝了就暖和了!扎河壩歡迎你!”
觀慶懵了,一股突如其來的酸辣從心裡直衝眼眶,有一點陌生,有一點……無法抑制。他愣愣地看著指導員,李強的眼睛在火光裡閃爍著,瞳仁裡映著一個縮成一團的兵。觀慶站了起來,整理著裝,立正站好,端端正正向指導員敬了一個軍禮:“報告書記,報務員陳觀慶前來報到!”
後來,觀慶一邊喝著薑湯一邊問班長:“你們不嫌棄我?”班長正在把觀慶的被褥鋪到靠近暖氣片的床上,聽他這麼問,竟樂了:“嫌棄?你看這地,不刨掉一米厚的沙石連樹都種不活,多一個人多一把鍬!”“真實在!”觀慶也樂了,喝完抹抹嘴,提上鍬就跟著班長出去剷雪。
這天晚上觀慶鬧了個大紅臉,點名時連長頭一個表揚他:“新來的觀慶同志顧不上休息就跟我們一起去清理戰備道,大家掌聲鼓勵!”
觀慶在熱烈的掌聲中盡力想憋住自己的笑容。都是老兵油子了誰還在乎這些?可是笑紋還是慢慢浮現了出來。這讓他想起了新兵時第一次獲得標兵稱號,有一點點慚愧和靦腆,也有一點點驕傲和希望……
站裡沒有人議論他的是非,大家不是忙著訓練,就是忙著改造營院,或者,忙著表揚他。觀慶剛剛幫技師安好自制的測風儀,又被炊事班借去照顧初生的小羊。油機員檢修管道也叫上他:“觀慶,幫我看著有沒有地方冒氣!”……
觀慶覺得自己是個老兵了,不應該被這種“哄新兵”的小伎倆左右情緒,應該有什麼更猛烈更雄壯的東西襲來,比如戰爭,比如災難,才值得他去改變,才值得他尋回在燈紅酒綠中迷失的初心,去變成一個講犧牲講奉獻的“傻”兵。
可是他還是一天一天地“淪陷”了。冬季的戈壁灘氣溫能低到零下50攝氏度,天上地下凝固一團的白,不戴手套不敢在外操作,挨著鐵器就會被扒下一層皮。沒有汽車,沒有行人,甚至沒有飛鳥和老鼠,周圍哈薩克族的村民除非萬不得已,絕不出門活動。這寒冷孤寂的世界裡唯有小小的雷達站是火熱的:出操、戰備、執勤、學習、勞動……不只是精力充沛的年輕戰士,四十出頭的老技師一樣渾身是勁。班長說:“苦幹不苦熬,日子才叫過得有意義!”觀慶有點被動地被裹挾著。“沒事兒幹呀,閒著也是閒著!”他向打電話來問安的老兵油子們解釋,後來就不愛聽他們的抱怨了,總是那些破事:請假沒批,考試沒過,裝病被發現了,不想幹了,調不到好一點的地方……他以前怎麼會對這樣的事津津樂道?觀慶漸漸疏遠了以前的“難兄難弟”,三言兩語就掛電話:“忙著呢,回頭再說!”
臨近春節,一場暴雪埋了山頭上的半個雷達站。早上六點,連長、指導員帶頭撲進雪裡開路。觀慶幹著幹著就衝到了最前面,他的大衣不知道落到哪兒了,在零下40攝氏度的空氣裡,渾身冒著熱騰騰的白霧,大片大片的雪隨著他揮動的鐵鍬被鏟開,露出戰備道溼漉漉的地面。
剛來的時候,指導員李強帶他來看過路旁的磚,那是特地從老站拉過來的。他也去過老站,那個荒涼艱苦喲,哈薩克牧民放牧都不去的地兒,可是就在那裡,走出了空軍首屆百名優秀操縱員崔順坤,30餘人次榮立三等功,1人榮立二等功,8人成長為團以上領導。老站種不活樹,一茬茬官兵就種紅柳種沙棘,種得站裡站外一片火紅,用磚砌出的標語還留存著:“以站為家、艱苦奮鬥、有所作為”。那天他站在標語前,大西北的晚霞如熱血,如流火,從九天之上傾倒下來,點燃了滿地的紅柳,也燒盡了他心上種種憤懣與不堪……
觀慶成立了報務學習小組。
觀慶在全旅專業大比武中得了第一名。
觀慶受命負責全旅報務員培訓工作。
觀慶與哈薩克牧民結成了幫扶對子。
觀慶被評為縣雙擁模範。
軍務科長打電話來了:“觀慶呀,表現不錯,旅裡準備把你調出來了!”
觀慶看著窗外的小樹林,那裡有他剛剛種下的一棵白楊樹。陪他種樹的時候,李強曾經說過:“這個地方,不是誰都能待得住的,就像那些樹,年年種年年死,活下來的不到十分之一,可是一旦活下來了,扎住根了,它們就能扛過任何嚴寒暴雪了!”觀慶收回目光,認真地對著電話說:“我不走了,我就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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