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0 謝侯之:延安的小雨|知青

我老是想起延安萬莊。

那個黃土山溝裡貧窮的小村兒。那是我年輕時插隊的地方。

我記憶裡固執地有它一個畫面,那是一個它的永久的印象。

是春天,溼溼的,是下著小雨的小山村。

謝侯之:延安的小雨|知青

那時我正從山頂的小路往下走。小村兒就在腳下邊。小路很滑,我得小心。雖然是白天,但天空黑黑,四面暗暗。雨下得飄渺,若有若無地成了霧氣,裹了一身。這潤潤的雨,潤潤的風,沾衣欲溼,吹面不寒。小雨裡的空氣清清涼涼,吸進鼻子,一下子清新就鑽到肺裡,舒服極了。

先看到小村邊,凹上有一樹白的花,一樹粉紅的花,在四周的昏暗中,紅白的顏色嫩得鮮脆欲滴,耀人晃眼。我不知那是什麼花樹(以前怎麼沒有看見過?)。樹幹樹枝都淋得溼透,被雪白的花一襯(是梨花嗎?),枝幹格外的黑,像墨色。

這樹是畫出來的。誰用了濃墨溼墨,勾了這粗細枝條,線條疏落蒼勁。又飽蘸重彩,染了這大團大團的花,花色肥濃。樹旁是一孔頹塌的土窯,幾根窗稜,沒有門板,沒有窗紙。那時我想,國畫就是因為有了這種景緻,給悟出來的。

是我第一次驚訝極了的印象,沒想到這貧窮的小山村會有這麼漂亮。

是因為了小雨的緣故嗎?

山裡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計鐘點,不分寒暑。我們也天天隨了老鄉到山上去幹活,沒有周末,也沒有節假。但一下小雨,山上路滑,隊裡就不出工了,我們可以待在窯洞裡歇下了。小雨天是我們的假日,我們的週末。山裡的小雨讓人快樂。

小雨時四周潮乎乎的,地裡就長出一種菌類,無根無莖,東一簇西一簇,黑黑的。老鄉叫它“地軟兒”。樣子有點兒像木耳,但它不是長在木頭上,而是長在土裡,我覺得應該叫它土耳才對。總有貧窮家的婆姨女子不歇息,冒了雨到地裡去掏苦菜。晚間在村口路上,會碰上個地裡掏苦菜回來的婆姨女子,望你手裡塞上一把地軟兒,說:“叫拿上吃去。”

拌地軟兒,那是好菜,放些酸菜缸裡的酸漿汁水,很下飯。如果能加上點兒辣子,那就更開胃了。

地裡還長一種細細的小蔥,野生的。蔥葉綠綠的,蔥莖白白的,有辛香,很好吃。娃娃女子們都幫我們在地裡找。

還有一種鬼子姜,黃黃的塊莖,喜歡潮溼。生命力很強,不用人管,自己長。一挖一長串。洗淨了,丟到酸菜缸裡。要吃就伸了手到酸菜水裡去撈。撈出來的鬼子姜脆脆的酸酸的,很爽口。

做飯時,雨打溼了柴垛,燃不起火,窯洞裡滿是煙。白濃的煙裡帶了水氣的味道。你可能會覺得奇怪,煙的氣味會使我興奮,我說的是用溼木柴燃起來的煙。聞到溼溼的煙味兒,我知道快要開飯了,肚子裡有一種急切的愉悅。

下雨時天暗下來了。土窯洞沒有窗子,黑得很。我們就都擠坐在門口,把門開著,借了外面雨霧的光亮看書。

謝侯之:延安的小雨|知青

冬天下雪時也沒有活兒。也坐在窯門口,把門開了看書。窯裡沒有火,太冷。大家就把所有能穿的,大衣毛衣絨衣甚至毯子被子,都裹上身,包成一個大包,擠坐在門坎看書。翻篇兒的時候得把手伸出來。看得久了,老得翻篇兒,把手指凍得通紅,得把手放到嘴上呵氣。

下小雨的時候四周很靜,適合看書。我們坐在那裡,可以長時間靜靜地讀,一種潤物細無聲的享受,好極了的感覺。安靜的雨中能聽到高高山頂上有攔羊的(陝北話:放羊人)在吶喊,很清晰很響亮。吶喊聲很特別:“嘿----起啾”,“嘿”字聲兒拉得很長,“起啾”兩字非常短促。

那時弄到點兒書真難。大家找到什麼看什麼。中國的外國的,古的今的,文藝政治科技哲學藝術,什麼都看,飢不擇食。書都是在地下流傳,幾個村兒之間的知青搞到書互相通報交換。

好的書留在記憶裡的印象格外深。有一回我搞到了一本《熱愛生命》,傑克倫敦的。小本簡裝,四角毛了邊。我把它一口氣讀完,被感動了。這時老儲來了。我就要他坐下,把《熱愛生命》給他從頭朗讀到尾。老儲是來支延的北京幹部,原來是北京實驗二小的校長,一個高尚的文化人。他靜靜地坐在炕沿上聽我大聲朗讀,靜靜地聽我傻乎乎地發議論感想,並不插言。在那個禁書的年代,他是我遇到的年青人的最好的知音。我至今還很想念那個愉快的下午。

我們就是那時在窯洞裡,遇見萊蒙托夫,雨果,巴爾扎克一堆腕兒。讀到過浮士德,紅與黑,當代英雄。我們那裡居然還流傳過一批爭議書。蘇聯的《你到底要什麼》,《州委書記》,《葉尓紹夫兄弟》,禁書《苦果》(裡面有王蒙的《組織部來的年輕人》)。記得還傳了本《美國農業考察記》,蘇聯農業代表團寫的。不知誰家高幹,弄來這種邪書,讓我們見到美國現代農業。普通一農戶,就丈夫老婆兒子三人,不僱人。全套大機械,有百公頃土地,種苜蓿,養千頭奶牛萬隻火雞,擠奶自動化。按成份劃分,這應該是自耕農啊。這自耕農比陝北地主不知富了多少倍。頭一次得這知識。把我們都給看傻了。這書內部讀物,只給高層,禁止對外。有些書不知是誰,拿圖書館的。書上有公家章子。反正不管什麼書,都受歡迎,都在傳。大山深處,讀書活動很火。

要不然就唱歌,大家全體一塊兒吼,有時還鋸小提琴。那是窯洞裡的卡拉OK。

們那時藏有一本《外國名歌200首》,小本簡裝。我們拿著那本書,一首一首地看著譜子唱,從裡面找好聽的歌,像是在掏寶。

我們唱重歸蘇蓮託,唱星星索,唱阿芒的詠歎調。最喜歡的是俄國民歌。俄國民歌總結束在低音“拉”上,那樣音色弄得悲涼。讓人想象到的畫面是落日的黃昏,孤獨的秋水,無人的荒野。它的茫茫大草原,它的伏爾加縴夫,它的三套車,帶著俄羅斯民族深厚的憂傷,滋養了一代插青。這民族也多難。苦情不少。那時候看高爾基的書,感到那兒怎麼壞人那麼多,真是糟糕。憂鬱的調子挺適合知青。尤其冬月,茫茫一片白雪禿山,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見不到一個能動的東西。荒涼得像是給拋到了天涯的外面。於是悲從中來,“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的歌聲油然而起,發自心底,酸酸的,非常過癮。

有一次在公社開知青會。晚上聽到隔壁窯裡有兩個高中女生在唱《小路》。她們唱二部和聲。唱低音的女生聲音挺寬厚,襯得高音很輕很柔,乾淨地浮出來,高飄在低音上頭。兩個人合得好極了。把我們這一堆初中男生都聽傻了。在那個靜靜的月光之夜,那是天使們的重唱。後來我們回去大唱《小路》,而且唱二部。當然沒人家唱得好,而且後來再沒聽過那麼好的了。最後連我們村的生產小隊長,那個喜歡新潮的陝北後生,晃盪著挑了水桶到井溝打水,嘴裡大聲唱的竟是“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我們窯有好幾把提琴。大家都不會拉。只能拉開塞,而且永遠是第一句:“米餿米鬥,西來西叟”。我當時有把琴,是文革家中被抄,劫後的倖存物。那琴很是可疑,背板是整板,虎皮橫紋,掐邊,烏木指扳,箱底看不到商標符號。具備了名琴的一切特徵,就是不具備名琴的音色。聲音啞的像個老巫婆。有人說得找高人調一下音柱,才能重現它的音色。但我們大家都不會。它的弓子是最沉的,大家都爭著用,而把琴丟在一邊。那琴後來怎麼沒影兒的,已經記不得了。大體人的福薄,承受不起。家裡早年間的好東西跟我沒緣分,跟著跟著就都跟丟了。

我在最不容易找到書的年代,讀了一生中讀的大部分閒書雜書。那些書大多都是在那細潤的小雨中讀完的。

後來一遇到下小雨,我就起來一種小雨的心境,想要看書。

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時時回憶起山裡的那段日子,想念起那段日子裡的小雨。

05.2006 Berlin

謝侯之:延安的小雨|知青

謝侯之:陝北老知青。真名:謝淵泓。柏林工大工學博士。信息專家。


陝北故事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感謝閱讀,收藏、轉發。歡迎大家踴躍投稿,評論區說出對文章的看法,小編會認真看大家的意見,及時做出調整。讓“陝北頭條”更加完善、積極健康、正能量滿滿。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