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3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13、14、15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13、14、15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十三章

田福軍和他愛人徐愛雲正在廚房裡忙著炒菜。因為老丈人過生日,福軍今天破例親自下廚房執起了炒瓢。

徐國強老漢就愛雲一個女兒,以前福軍和愛雲又一直在外地工作,這幾年回到本縣,他們要彌補以前的不足,因此對老人格外體貼。老漢前幾年剛退休,接著老伴也病故了,女兒女婿就勸老人搬到了他們家。

老岳父是個老粗幹部,識字不多,一旦不工作,閒得很寂寞。他不讀書,也不看報,整天沒事,就在院子的那個花壇裡修修整整。也不正經務什麼花,種一點牽牛花和能染指甲的那種小紅花。花壇裡大部分種的是莊稼。地塊雖小,樣數倒不少。幾棵玉米,幾棵紅薯和土豆,還栽幾棵辣椒和茄子。玉米旁邊帶著豆角,花壇轉邊還種了一圈南瓜。一年四季,這花壇裡倒也另有一番情趣。夏秋之間,南瓜蔓子扯得滿院子都是,絆得人都走不利索,田福軍有時下班回來,看見這番景象,都忍不住想笑。

老丈人每年的生日,在田福軍家裡就是一件大事。老人年紀大了,又很孤單,一家人藉此專為他熱鬧一番,老漢心裡也高興。田福軍常忙得顧不上吃飯,更不用說做飯了,平時不是他愛人做,就是他侄女潤葉做。但老丈人過生日的菜,他年年都要親自上手。他過去學著做過幾樣菜,還比較拿手,另一方面,也表示了他對丈人生日的重視。

他現在腰裡束著他愛人的圍裙,正忙著拌涼菜。徐愛雲在案子上給他備炒菜的材料,看丈夫這模樣忍不住抿嘴微笑。他一邊拌菜,一邊不時問愛雲某種調料擱在什麼地方。愛雲就轉身給他指點,或者乾脆停了手中的活,親自給他拿在跟前。

他倆在廚房忙著,徐國強老漢一個人坐在窯裡的熱炕頭上,一邊抽菸鬥,一邊用一隻手悠閒地撫摸著身邊的一隻老黑貓。這隻貓全身皮毛象黑緞子一樣光滑,兩隻金黃的眼睛閃閃發光。它和徐國強形影不離,晚上也在一個被窩裡睡。老漢今天過生日,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身上也換了女兒給他新做的衣服,自滿地坐在炕頭上,一臉的福相。家裡現在只有這三個大人。曉霞到城關小學叫她姐去了。田福軍的大兒子曉晨在西北大學上學,已經收假走了。只是一會還要來個客人。這人就是向前他爸李登雲。登雲過去一直是徐國強的老下級,是老漢一手提拔起來的,因此李主任一直對徐老很尊敬。自從老漢退休後,每年過生日他都要來祝壽。今天上午縣常委會完了以後,登雲就給田福軍說,他今天中午一定到他家裡看望老首長。

田福軍和李登雲過去雖然早就認識,但基本沒在一塊工作過。登雲一直在這縣上工作。田福軍以前大部分時間都在地委,只是一九七○年從“牛棚”裡出來以後,在另外一個縣下放勞動了半年,才分配回本縣當了副主任——這算來也快滿五年了。他現在是縣上的二把手,登雲排在他後面。

這四年多來,他和登雲的關係有點微妙。在許多問題的看法上,福軍和一把手馮世寬有分歧,登雲明顯地支持世寬。只是由於和他老岳父的關係,才不象世寬和他那樣在這些問題上面對面發生衝突。不,登雲和他從來沒公開紅過臉。登雲只是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世寬而反對他。在他來本縣任職之前,世寬和登雲已經在這個縣一塊工作好多年,兩個人早就是老搭檔了。據說在任命他時,世寬還找黃原地區革委會管組織的領導,讓組織把李登雲排在他前面。只是因為地區不同意才作罷。登雲不會不知道這些情況,因此他對世寬感恩戴德——倒好象他田福軍來擋了他的路!

田福軍在廚房裡一邊炒菜,腦子不由想著前幾天常委會上他和世寬的爭吵。為了在全縣開展賽詩、賽歌、賽唱革命樣板戲的運動,世寬他們竟然決定,要全縣每個大隊除過自己隊搞這“三賽”外,還要抽十個男青年,十個女青年,十個老頭和十個老婆集中到公社賽。公社賽完,每個公社再選拔四十個男青年,四十個女青年,四十個老頭和四十個老婆到縣上來賽。他在會上指出:雖說政治運動不能不搞,但這種搞法太過分了!影響農業學大寨不說,這麼多老年人折騰下來,說不定還得抬埋兩個人哩!而世寬卻反駁他說,這樣搞正是為了促進農業學大寨!並且還指責他得了“政治幼稚病”。他當時就笑了。誰得了這種病?是他嗎?當然,由於他的反對,是否這樣搞,會議最後也沒定下來。可會一完,管政工宣傳的李登雲就完全按馮世寬的意見給各公社佈置下去了。他沒有辦法制止這種荒唐的做法。豈止是這種事哩!目前多少事使他在內心裡充滿了痛苦!但他是共產黨員,而且是一個縣的領導人,他也不得不做他反感的許多事!什麼叫痛苦啊?這就叫痛苦……“愛雲,你嘗這個菜怎樣?”田福軍拿了一雙乾淨筷子,把炒好的一盤肉絲夾了一點,送到他愛人的嘴邊。

徐愛雲嚐了嚐菜,笑了,說:“很好,就是沒放鹽!”“啊?”田福軍趕緊自己也嚐了一點,便仰起頭哈哈大笑了。他把這盤炒好的肉絲又倒進炒瓢裡,說:“做成回鍋肉了!”

他把重新又放了鹽的肉絲倒進盤子後,愛雲從他手裡奪過炒瓢,說:“乾脆讓我來炒!你心不在焉,別一會把“驅蟲劑”也倒進鍋裡去!”

福軍笑了笑,用毛巾擦擦手,就出了廚房。他想:登雲大概快來了吧?

他站在院子裡,望見城對面的山灣裡,一片桃林已經開得如火如霞了。城市上空,嫋嫋地飄曳著幾縷淡藍色的炊煙。空氣溼潤潤的,充滿了河流和土地解凍後的氣息。陽光並不很晃眼,溫暖地照耀著依然沒有綠色的大地。

田福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解開毛衣的鈕釦,就慢慢地踱進了自己的窯洞。

進窯後,他在書架裡摸出一本《史記》,從摺頁的地方打開,但又不想讀,背抄著手,踱到牆上的那張大開的世界地圖前面。

這家裡的陳設是知識分子型的。三個大書架,兩個是他的——大部分是歷史、政治經濟學書籍,也有一些中外文學名著。另一架是愛雲的醫學書籍。田福軍一九四三年十三歲的時候,就上了邊區的黃原師範,以後又在黃原高中部畢業,才參加了工作——當時到西北黨校秘書科當了秘書。一九五○年轉到黃原行署財經委員會當幹事,不久又提拔為專署統計科科長。一九五五年進入中國人民大學學農業統計專業。大學學完後,本來當時的中央農業部要他,但他還是要求回到了黃原地區。在地區,他先後任專署辦公室主任、地委農工部長、地委秘書長兼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等職。從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年之間,他基本上是挨批鬥,關牛棚。由於他的經歷,使他養成了看書和愛思考問題的習慣。就是在下鄉的時候,他也要背一掛包書。他常想,讀書多,想的事多,苦惱自然也就多。還不如象他岳父一樣,不讀書,不看報,心裡不擱多少事;退休以後,再養一隻貓,種幾棵莊稼……他忍不住笑了:他真正要是那樣,恐怕又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此刻他站在地圖前,腦子裡突然冒出來幾個俄語單詞。他在中國人民大學上學時,學過一點俄語,後來再沒堅持,也差不多忘光了。但有時在生活中碰上個什麼東西,腦子裡就不由地冒出了俄語讀法——當年唸錯得太多了。他現在看見世界地圖上的中國版圖,嘴裡竟然完整地嘟囔出他當年記得最熟悉的一句話:

ABCDBEFGDHIDJKLIDJMFINóLBGD,OCDIDPDQMLBGDHJKRBID.(中華人民共和國是我們偉大的祖國)……“哈呀,愛雲,你不僅能治病,還有這一手哩!”門外傳來李登雲的大嗓門。

田福軍趕忙把《史記》放在書架上,從門裡迎出來了。他看見李登雲手裡提一大圓盒包裝精緻的蛋糕,正把頭從廚房門裡探進去和愛雲說話。

“快進窯裡來坐!”他走過去招呼說。

李登雲旋即調轉身子對他說:“這幾年徐老過生日,不都是你親自上手炒菜嗎?今年怎不再露一手呢?”田福軍說:“手藝退步了,愛雲把權奪了!”

他兩個說笑著進了吃飯的邊窯。福軍給登雲遞上一支“牡丹”煙,又開始給他沏茶。

這時候,徐國強大概也聽見了李登雲的聲音,就過這邊窯裡來了,那隻大黑貓亦步亦趨地緊攆在他身後。

李登雲見徐國強進來,慌忙站起來,握住老漢的手,熱情地問候道:“你老最近身體還好?”

“還好!還好!”徐國強點著頭,“不過,也不行了,腰腿有點毛病,行走不太方便。歲數不饒人啊!”

“好好叫愛雲給你看一看!”登雲關切地說。

“醫生治不了家裡人的病……你喝茶!”徐國強坐在椅子上,指著旁邊的那盒點心說:“你來我就高興了,還常帶什麼禮物哩!”

“你看你老說的!你老栽培了我大半輩子,我常忙得顧不上來看望你老。你老過生日,我表示自己的一點心意嘛!這蛋糕是我專門吩咐向前從省城裡買的,名字就叫個‘生日蛋糕’。聽說外國人過生日就興吃這東西,還在上面點蠟哩……”

因為曉霞和潤葉還沒回來,因此徐愛雲先沒上菜,窯裡這三個人就坐下喝茶拉話。

“最近又忙什麼哩?”徐國強沒話尋話地問李登雲。“哈呀……忙得往醫院裡跑呢!這幾天牙關子又腫了,疼得人心神不安!”李登雲因為和田福軍的關係,不願談什麼工作,就給老漢說他的牙疼病。

“人常說,牙疼不算病,疼起來要人的命!”徐國強馬上接住話碴。反正他沒什麼專門的話題,拉什麼話都行。

為了證實徐老說的對,李登雲馬上“噓”地倒吸了一口氣,用手掌在腮幫子上按了按。

這時候,聽見曉霞和潤葉說笑著回來了。愛雲喊她們兩個幫忙往窯裡端菜。

三個女人忙得進進出出,不一會桌上的酒菜都齊備了。

於是,田福軍一家和李登雲坐下來——為慶祝徐國強老漢六十五大壽的宴會就算開始了。

李登雲先端起酒杯站起來,說:“本來我牙疼,不能喝酒。但今天是徐老六十五大壽,我心裡高興,為了徐老的健康長壽,咱們乾一杯!”

田福軍一家人都站起來,男的白酒,女的紅酒,都逐個和徐國強碰了杯,然後一飲而盡。徐國強滿面紅光,笑吟吟地摸著自己刮剃得光光亮亮的嘴巴。

“夾菜!”徐愛雲說著,就給李登雲的盤子裡夾了些雞肉塊。這季節,還沒什麼青菜,桌子上大部分是肉食。

李登雲說他牙疼,嚼不動肉,在他旁邊的潤葉就給他舀了些豆腐和丸子。

李登雲對潤葉說:“你這娃娃怎不到我家裡去串門?”“我常忙著哩……”潤葉紅著臉說。

徐愛雲和李登雲交換了一下眼色,兩個人便意味深長地笑了。

李登雲吃了一會菜,就推說他要到醫院看牙去,起身告辭了。他雙手把徐國強的手握了半天,說了許多讓老漢保重身體和其它的一些吉利話,就離開了。

李登雲走後,這一家四口人又開始逐個向徐國強敬酒。曉霞對外公開玩笑說:“老年人和娃娃一樣,可看重過生日了!年輕人常記不起給自己過生日!”

徐國強笑了,疼愛地看著他這個風風火火的外孫女,說:“娃娃過生日是盼長大哩!老年人過一個生日,就向墳墓走近一步……”

愛雲瞪了一眼女兒。曉霞側過臉給姐姐吐了一下舌頭。潤葉很快站起來,給徐大爺斟了一杯酒,說:“爺爺,我敬你一杯酒,祝你長命百歲!”

徐國強高興地端起酒杯,對大家說:“咱們最後一塊喝一盅吧!祝大家都平安康泰!”

於是,一家人就又都高高興興站起來,喝了這最後一杯酒……

酒宴完了以後,潤葉就對家裡人說,她學校有事,要趕快返回去。

她心事重重地離開二媽家,出了縣革委會的大門,向學校走去。

在去學校的路上,她還是想著少安為什麼沒到城裡來。這現在又過了中午,看來他今天也不一定來了。唉……她一路走,一路苦悶地踢著一顆小石子,直把這顆小石子一腳又一腳從縣革委會踢到小學的門口。

她進了學校大門,猛地呆住了!

她看見:少安正在她宿舍的門口低著頭轉來轉去——啊,親愛的人,你終於來了!

她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就邁著兩條軟綿綿的腿跑過去了……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13、14、15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休息下眼睛

第十四章

孫少安好不容易把家裡和隊裡的事安排停當,才抽開身到城裡來了。

前兩天,他趕著把家裡自留地的南瓜和西葫蘆都種上了。為了趕時間,他還把他媽和他姐也叫到地裡幫忙。父親在基建會戰工地,又被強制給他姐夫陪罪,請不脫假。他不能錯過播種季節。南瓜西葫蘆,這是全家人一年最重要的一部分糧食。他還在自留地利用陰雨天修起的那幾畦水澆地裡,種了點夏土豆,又種了兩畦西紅柿和黃瓜。這些菜一般家裡不吃,是為了將來賣兩個零用錢的。

至於隊裡的事,那就更多了。冬小麥已經返青,需要除草和施肥,尿素和硫酸銨比較簡單,撒在地裡就行了,但碳酸銨要用土埋住,否則肥效發揮不了作用。需要好好把這些事安頓給副隊長田福高,不敢讓社員應應付付了事。另外,還要趕緊開始種黑豆和小日月玉米……直到他坐在過路回家的金波父親的汽車上往縣城去的時候,還覺得有許多事沒有安排妥當……現在,他已經到潤葉的宿舍裡了。

這是他頭一次到城裡單位來找她。儘管是老熟人,總還覺得有些拘束。

潤葉已經給他打好了一盆洗臉水,水盆裡泡了一條雪白的毛巾。

他猶豫地笑笑,說:“我不洗了……”

“快洗!坐了半天車,洗洗臉清朗!”潤葉命令他說。“這麼白的毛巾,我一次就給你洗黑了。”他只好走到臉盆前。

“你看你!這有個什麼哩!黑了我再洗嘛!乾脆,讓我再提些水,你把頭也洗一下!”

“不了,不了。”少安一邊洗臉,赴忙拒絕讓他洗頭。他的頭在這點臉盆裡能洗乾淨嗎?

少安洗完臉後,潤葉立刻說:“走,咱們到街上食堂吃飯去!”

“我已經吃過了。”

“你大概早上吃過了!”

少安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太熟悉他了,什麼事也別想瞞她。

他們一塊相跟著往街上走。少安現在才發現潤葉身上有些變化,似乎一下子老成多了。他半天才留意到潤葉已經不梳辮子,變成了剪髮頭。這倒使他感到對她有點陌生。是的,隨著光陰荏苒,每個人都在變化。這又一次使他強烈地感到,他們的童年早已經流逝,兩個人都成大人了。不知為什麼,他猛然間又記起了那時候她給他補破褲子的情形,便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聲。

“少安哥,你笑什麼哩?”走在旁邊的潤葉問他。她白淨的臉蛋上泛出興奮的紅暈,靦腆地微笑著。

“沒什麼……”他的臉也熱烘烘的。

少安和潤葉走在一起,就象他有時引著蘭香在山裡勞動一樣,心中充滿了親切的兄妹感情。真的,他看待潤葉就象看待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人活著,這種親人之間的感情是多麼重要,即使人的一生充滿了坎坷和艱辛,只要有這種感情存在,也會感到一種溫暖的慰藉。假如沒有這種感情,我們活在這世界上會有多麼悲哀啊……他跟著潤葉進了縣城最大的國營食堂。午飯時間已經過了,食堂裡現在沒有什麼人。

少安趕忙撲到售票處去買飯,結果被潤葉一把扯住了。她把他硬拉在一張飯桌前,讓他坐下,說:“你到我這裡就是客人!怎麼能讓你買飯呢!”

少安有點窘。在這樣的場合,他不買飯覺得有損自己男子漢的自尊。他現在身上帶著錢,除過家裡的拾元外,他還借了隊裡的二十元公款。他走時並沒有準備在潤葉這裡吃飯。他對要去買飯的潤葉說:“我聽少平說,外國人男女一塊上街吃飯,都是男人掏錢買……”

潤葉笑了,一邊轉身去買飯,一邊又扭過頭對他說:“咱們中國男女平等!”

她買回來一堆飯菜,擺了一大桌子。

少安說:“買得太多了,別說咱們兩個人,就是四五個人也吃不完。”

“我已經吃過了,這都是你一個人的!”潤葉坐在他旁邊說。

“啊?”少安驚訝地看著她,說:“這……”

“不要緊,吃不完剩下算了。你快吃!現在已過了中午,你肯定餓了。”

他剛開始吃飯,潤葉又站起來,說:“噢,我忘了給你買點酒!”

他趕忙說:“我不會喝酒!你快坐下,也吃一點。”

潤葉坐在他旁邊,沒有動筷子,只是親切地看著他吃。

他低頭吃著飯,但感覺潤葉一直在盯著看他,使他有點不好意思。他抬起頭來,看見潤葉把自己的頭扭過去一點,臉紅得象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臉色,趕忙給他解釋說:“今天我二媽她爸過生日,我喝了幾杯葡萄酒,上臉了……”

少安相信她的話,沒在意地又低頭吃他的飯。

儘管他吃了不少,但最後桌子上還是剩了一堆。如果是他一個人,他就會把這剩下的所有東西,都裝進他那個毛巾布袋,或者帶到中學送給少平,或者帶回家讓家裡其他人吃——這都是些好東西啊!

但今天不能。這是潤葉買的飯。就是他自己掏錢買的,只要潤葉在,他也會象大方的城裡人一樣丟下不要了。他總算還念過幾天書,不會俗氣到可笑的程度。

吃完飯後,他和潤葉來到街上。本來他想很快給潤葉談他姐夫的事,但他又想,還是應該先等潤葉給他為了她的事以後,他再說自己的事也不遲。

走到要回小學的那條巷口時,潤葉突然說:“少安哥,你剛吃完飯,咱們到城外面去走一走。”

少安不好拒絕她,但又覺得有些彆扭。兩個男女一塊相跟著遛達,叫眾人看著不美氣。可又一想,這城周圍又沒人認識他,走一走就走一走,怕什麼!他和潤葉是一個村的老鄉,又是老同學,這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哩!

於是,他們就相跟著一塊出了那座清朝年間修建的古老破敗的東城口,又下了一個小土坡,來到了繞城而過的縣河灘裡。

初春解凍的原西河變得寬闊起來,浩浩蕩蕩的水流一片渾黃。在河對面見不到陽光的懸崖底下,還殘留著一些蒙著灰塵的骯髒的冰溜子。但在那懸崖上面的小山灣裡,桃花已經開得紅豔豔的了。河岸邊,鵝黃嫩綠的青草芽子從一片片去年的枯草中冒了出來,帶給人一種盎然的生機。道路旁綠霧濛濛的柳行間,不時閃過燕子剪刀似的身姿。不知從什麼地方的山野裡,傳來一陣女孩子的信天游歌聲,飄飄蕩蕩,忽隱忽現——

正月裡凍冰呀立春消,二月裡魚兒水兒水上漂,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少安和潤葉相跟著,沿著原西河畔的一條小路,往河上游的方向走著。他們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無限地美妙。這倒使他們一時沒有說什麼話。

“你走慢一點嘛!我都攆不上你了!”潤葉終於揚起臉對少安笑著說。

少安只好把自己的兩條長腿放慢一點,說:“我山裡窪裡跑慣了,走得太慢急得不行。”

“呀,你快看!”潤葉指著前面的一個草坡,大聲喊叫起來。

少安停住腳步,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他什麼也沒看見。他奇怪地問:“什麼?”

“馬蘭花!看,藍格瑩瑩的!”

少安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哩。原來是幾朵馬蘭花。這些野花野草他天天在山裡看得多了,沒什麼稀罕的。潤葉已經跑過去,坐在那幾叢馬蘭花的旁邊,等他過來。

他走到她身旁。她說:“咱們在這兒坐一會。”

他只好坐下來,把兩條胳膊幫在胸前,望著草坡下渾黃的原西河平靜地流向遠方。

潤葉摘了一朵馬蘭花,在手裡擺弄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說:“少安哥,我有個急人事,想對你說一說,讓你看怎麼辦……”

少安扭過頭,不知道她遇到了什麼困難,就急切地等待她說出來。他知道這就是潤葉捎話叫他來的那件事。潤葉臉紅得象發高燒似的,猶豫了一會,才說:“……我二媽家給我啾了個人家。”

“什麼……人家?”少安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說的是什麼。“就是……縣上一個領導的兒子……”潤葉說著,也不看他,只是紅著臉低頭擺弄那朵馬蘭花。

“噢……”少安這下才明白了。他腦子裡首先閃過這樣一個概念:她要結婚了。

潤葉要結婚了?他在心裡又吃驚地自問。

是的,她要結婚了。他回答自己說。

他心裡頓時湧上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輕輕地放在有補釘的腿膝蓋上,兩隻手甚至下意識地帶著一種憐憫撫摸著自己的腿膝蓋。

你這是怎了?唉……

他馬上意識到他有些不正常。他並且對自己這種情緒很懊惱。他現在應該象大哥一樣幫助潤葉拿主意才對。她專門叫他到城裡來,也正是她信任他,才對他說這事哩!他很快使自己平靜和嚴肅起來,對她說:“這是好事。人家家庭條件好……那個人做什麼工作哩?”

“可我不願意!”潤葉抬起頭來,帶著一種驚訝和失望的表情望了他一眼。

“不願意?”少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不願意就算了,這又有什麼難的哩?“這事主意要你拿哩……”他只好這樣說。

“我是問你,你看怎麼辦?”她抬起頭,固執地問他。

少安簡直不明白這是怎麼了。他掏出一條紙片,從口袋裡捏了一撮菸葉,迅速捲起一支菸棒,點著抽了幾口,說:“那你不願意,不就算了?”

“人家糾纏我,我……”潤葉難受地又低下了頭。“糾纏?”少安不能明白,既然女的不同意,男的還糾纏什麼哩?城裡人的臉怎這麼厚?

“你是個死人……”潤葉低著頭嘟囔說。

少安感到很內疚。潤葉需要他幫助解決她面臨的困難,但他在關鍵的時候卻無能為力。唉,這叫他怎麼辦呢?要麼讓他去把糾纏她的那小子捶一頓?可人家是縣領導的兒子,再說,他憑什麼去捶人家呢?哼!如果將來蘭香長大了,有人敢這樣,他就敢去捶他個半死!

他看見潤葉一直難受地低著頭,急忙不知怎樣安慰她,就急躁地說:“唉,要是小時候,誰敢欺負你,我就早把拳頭伸出去了!你不記得,那年咱們在石圪節上高小,有個男同學專意給你身上扔籃球,我把那小子打得鼻子口裡直淌血……再說,那時候,你要是看哪個土崖上有朵山丹丹花,或者一缽紅酸棗,要我上去給你摘,那我都能讓你滿意……可現在,可這事……”

潤葉聽他說著,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臉哭了。

少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半支沒抽完的菸捲扔掉,又趕快卷另一支。

過了一會,潤葉用手絹把臉上的淚痕抹去,不再哭了。剛才少安的話又使她深切地記起她和他過去那難以忘卻的一切……

唉,她因為少女難以克服的羞怯,眼下一時不知怎樣才能把她的心裡話給少安哥說清楚。她原來看小說裡的人談戀愛,女的給男的什麼話都敢說,而且說得那麼自然。可是,當她自己面對心愛的人,一切話卻又難以啟唇。她對少安麻木不仁感到又急又氣。多聰明的人,現在怎笨成這個樣子?可話說回來,這又怎能怨他呢!她說的是別人追她,又沒給他說明她對他的心意。

她看來不能繼續用這種少安聽不明白的話和他交談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鼓起勇氣和他明說。

她只好隨便問:“你家裡最近都好吧?”

這下可把少安解脫了!他趕忙說:“好著哩,就是……”他突然想,現在正可以給她說說姐夫的事了,就接著說:“只是我姐夫出了點事……”

“什麼事?”她認真地揚起臉問他。

“販了幾包老鼠藥,讓公社拉在咱們村的會戰工地勞教,還讓我爸跟著陪罪。一家人現在大哭小叫,愁得我沒有辦法……”

“這真是胡鬧!現在這社會太不象話了,把老百姓不當人看待……乾脆,我讓我二爸給咱們公社的白叔叔和徐叔叔寫封信,明天我和你一起回石圪節找他們去!”

潤葉有點激動了。少安哥的事就是她的事。再說,有這事也好!這樣她還可以和少安哥多呆一會時間,並且有藉口和他一塊坐汽車回去呢!

這也正是少安的願望。不過他原來並沒有想麻煩潤葉親自去石圪節,他只要她二爸出一下面就行了。

他對潤葉說:“你不要回去了。只要你二爸有句話,我回去找白主任和徐主任。”

“反正我明天沒課。只要明晚上趕回來就行了。一整天到石圪節打一個來回完全可以……要麼咱現在就找我二爸去!”潤葉聽少安說完他姐夫的事,就知道他現在心裡很煩亂,不應該再對他說“那件事”了——反正總會有時間說呢!

少安見她對自己的事這樣熱心,心裡很受感動。他馬上感到身上輕快了許多,便一閃身從草地上站起來。他現在才發現,那幾叢馬蘭花真的好看極了,藍瑩瑩的,象幾簇燃燒著的藍色的火苗。他走過去把這美麗的花朵摘了一把,塞到潤葉手裡,說:“回去插在水瓶裡,還能開幾天……”

潤葉眼睛裡旋轉著淚花。她接過少安給她的花朵,就和他一起相跟著找她二爸去了。

少安和潤葉沒有回她二爸家去,直接到他的辦公室去找他。潤葉說她二爸沒有下班,現在肯定沒有回到家裡。潤葉說得對,她二爸正在辦公室。他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熱情地從辦公桌後面轉出來,和少安握手。田福軍認得少安。他每次回村來見了少安,還總要問他生產隊的一些情況——他也知道他在一隊當隊長。

田主任給少安倒了一杯茶水,又給他遞上一根紙菸,並且親自把打火機打著,伸到他面前。

少安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才在田福軍的打火機上點著了那支菸。

“好後生啊!玉厚生養了幾個好娃娃!”他扭過頭問潤葉:“上次來咱家的是少安的弟弟吧?”

“就是的,”潤葉回答說,“名字叫少平。”

“噢,少平少安,平平安安!這玉厚還會起名字哩!”三個人都笑了。

“可他家現在一點也不平安!”潤葉對她二爸說。“怎啦?”田福軍眯縫起眼睛問。

少安就把他姐夫的事給田主任說了一遍。

田福軍坐在椅子上,半天沒說話。他點了一支菸吸了幾口,嘴裡自言自語說:“上上下下都胡鬧開了……”“石圪節公社有多少人被勞教了?”他問少安。“大概有十幾個人。具體我也不太清楚,聽說每個村子差不多都有人。”

“雙水村有沒有人?”田福軍問。

“雙水村還沒,就是把田二叔批判了一通。”

“批判田二哩?”田福軍驚訝地張開了嘴巴。

“嗯。”

”哎呀!這簡直是……”這位領導人都沒詞了。潤葉插嘴說:“二爸,你能不能給白叔叔和徐叔叔寫個信,讓他們把少安的姐夫放了。”

田福軍想了一下,就在桌子上拉過來一張紙,寫了一封信,站起來交給少安,說:“你回去交給白明川。你認識他不?”“我認識。”少安說。

田福軍又問了雙水村的一些情況,少安都一一給他回答了。

“現在農村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少安,你看這問題怎解決好?”田福軍突然問他。

少安就照他自己的想法說:“上面其它事都可以管,但最好在種莊稼的事上不要管老百姓。讓農民自己種,這問題就好辦。農民就是一輩子專種莊稼的嘛!但好象他們現在不會種地了,上上下下都指撥他們,規定這,規定那,這也不對,那也不對,農民的手腳被捆得死死的。其它事我還不敢想,但眼下對農民種地不要指手劃腳,就會好些的……”“啊呀,這娃娃的腦子不簡單哩!……好,罷了有時間,咱好好拉拉話!你要是到城裡來就找我,好不好?我一會還要開個會,今天沒時間了……”

少安和潤葉就很快告退了。田福軍一直把他們送到院子的大門口。

在回學校的路上,潤葉佩服地對少安說:“我二爸可看重你說的話哩!你真能行!”

少安說:“你二爸是咱一個村的,又是你二爸,我敢胡說哩!”

“少安哥,你乾脆把我二爸的信給我,我明天和你一塊回石圪節去。我和白明川和徐治功叔叔都很熟悉,到時候讓我把信交給他們!”

少安看她執意要和他一塊回石圪節,也就把田福軍的信交給了她——她出面當然要比他的威力大得多。

晚上,潤葉把他安頓到學校她的宿舍裡休息,她回她二媽家去睡。當她把被褥細心地給少安鋪好後,少安卻有點躊躇地說:“我怕把你的鋪蓋弄髒了……”

“哎呀!你看你!”潤葉紅著臉對他說。她多麼高興少安哥在她宿舍裡睡一晚上,好給她以後的日子加添新的回憶;也使她能時刻感覺到他留下的親切的氣息……第二天早晨吃完飯,少安就和潤葉坐著公共汽車回石圪節去了。車票還是潤葉買的;他搶著要買,結果被潤葉掀在了一邊。

汽車上,他倆緊挨著坐在一起,各有各的興奮,使得這一個多鐘頭的旅行,幾乎沒覺得就過去了。

兩個人在石圪節鎮子對面的公路上下了車。

少安說:“要是你去公社,我就不去了,你爸也在公社開會,我去不好……我這就回家呀!你晚上回雙水村去不?”潤葉說:“我可想回去哩!但我明天還有課,今天必須返回城裡,因此回不成村裡了。等你姐夫的事辦完,我讓明川叔擋個順車,直接回縣城去呀。你放心!你姐夫的事我肯定能辦好!”

潤葉說完後,匆忙地在自己的衣袋裡掏出一封信,一把塞到少安的手裡。

少安趕忙說:“你二爸的信你怎又給我哩?你不給白主任和徐……”

他的話還沒說完,潤葉就笑著一轉身跑了。

少安趕快低頭看潤葉交到他手裡的那封信,才發現這不是田福軍給公社領導寫的那封!

他莫名其妙地把信從信封裡抽出來,看見一張紙上只寫著兩句話——

少安哥:

我願意一輩子和你好。咱們慢慢再說這事潤葉

孫少安站在公路上,一下子驚呆了。

他扭過頭來,看見潤葉已經穿過東拉河對面的石圪節街道,消失在了供銷門市部的後面。街道後邊的土山上空,一行南來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嗷嗷地歡叫著飛向了北方……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13、14、15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休息下眼睛

第十五章

田福堂正坐在公社主任白明川的辦公窯裡,一邊喝茶水,一邊聽明川和治功說話。

公社召集的大隊書記會議,上午已經結束了,其它村的書記吃過午飯就各回了各村。福堂不忙著走——他們村離公社近,他有自行車,又是下坡路,半個鐘頭不費什麼勁就回到了雙水村。明川和治功現在正說牛家溝那個“母老虎”的事,他不便插話,就在旁邊聽他們說。

哈呀,從兩位主任的話裡聽來,事情還嚴重哩!牛家溝那個“母老虎”現在大出血,已經拉回來正在公社醫院搶救著哩!

現在,白主任和徐主任已經爭吵起來了。田福堂感到有點緊張。如果兩位公社主任真的是吵架,他就會起來勸說雙方。可人家實際上是爭論工作上的事哩,他怎能勸人家不要爭論呢?

他從衣袋裡摸出來一根紙菸,也不點著,低頭把鼻子湊上去聞了聞。田福堂氣管有毛病,甚至都有點喘了,因此不敢太多地抽菸。他以前又是個“老煙囪”,現在實在耐不住了,就拿出菸捲來聞一聞過癮。只是到了萬般無奈的時候,才點著抽一支——換來的唯一享受就是沒命地咳嗽老半天。他身上倒常裝著紙菸,並且不下中等水平,只是自己很少抽,大部分給別人抽了。

田福堂看兩位主任說話越來越不對勁,就機靈地站起來,另外掏出兩根“大前門”煙,說:“白主任,徐主任,抽菸。”

兩位主任只好暫時停止了唇槍舌戰,接過田福堂遞上的紙菸。福堂趕緊又用自己的打火機給他們分別點著。

白明川站在腳地上抽了兩口煙,又對坐在椅子上的徐治功說開了:“咱們不是說不搞階級鬥爭,但不能光一個‘狠’字,還要‘穩、準’。牛家溝這婦女,不就是為一棵花椒樹被隊裡沒收了,罵了幾句大隊書記嗎?拉到工地上教育一下也行,但不能損躪身體嘛!那麼重的活,別說一個婦女,好後生都夠受!現在弄得大出血,萬一死了怎麼辦?夠不夠死罪?給家裡人怎交待?”

徐治功現在看來不想理白明川,但並不是服氣他的話。他坐在椅子上,頭拐在一旁,吊著個臉就是個抽菸。

白明川實際上比徐治功還小兩歲,但看起來比徐治功年齡大。他身體肥肥壯壯,兩隻眼睛又大又有光氣,臉上圍著一圈黑胡楂子,頭髮可倒顯頂了。他穿一身骯髒油膩的衣服,披一領光板老羊皮襖,看起來象個炊事員或者山區的汽車司機。

自明川是一九六六年的高中畢業生,六九年底返鄉勞動。七○年縣武裝部招一批武裝專幹,他被招收了,分在城關公社工作。當年冬天組織全公社民兵冬訓時,一個民兵將一顆拉了線的手榴彈沒有甩到前面去,反而手一揚滑落在了後面的人堆裡。武裝專幹白明川眼疾手快,把這顆冒煙的手榴彈撿起,扔了出去,避免了一場大災禍。為此,不僅省地軍區,連蘭州大軍區都發出通報表揚了他。第二年他被提升為城關公社副主任。前年又調到石圪節公社當了一把手。明川在中學時學習就很拔尖,並且還能寫點詩。他人雖然年輕,但腦瓜子可不年輕。當然,上面佈置下來的所有任務,他和徐治功一樣,都要積極完成。但他的做法和徐治功不一樣。因為他自己也是農民的兒子,所以他往往對過分傷害農民的做法反感。只要他能抗住的,都盡力往住抗。但治功又和他完全相反,常常愛用一些過頭加碼的做法。治功也許是為了把工作做好,可是有些做法太不象話了……“……再比如,高家灣高廷亮,只是耕自留地時多佔了隊裡的兩鏵,糾正過來,在生產隊做個檢查就行了,也拉來勞教……”

“兩鏵地實際上是個路線問題!毛主席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徐治功扭過頭反駁白明川。

“毛主席是說過這話。但毛主席沒說讓咱們動不動就‘勞教’農民嘛!”

“這不是我的發明!這是縣上馮世寬主任的政策。你覺得馮主任不對,你到上面另討個指示來,我徐治功照辦!”“唉……”白明川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過了一會,才有點痛苦地說:“治功,還是穩當一點好。你記得不?咱們在高家灣下鄉時,飯派在廷亮家,他們當時都快斷炊了,為了招待咱兩個,跑出去問鄰居借了半升白麵……你怎好意思就因為這麼點事把人家拉到工地上勞教……”

徐治功為白明川的沒水平話都想笑了,說:“難道共產黨員因為吃了一頓飯,就連革命原則也不要了嗎?”“抽菸!”田福堂又掏出兩根紙菸,對兩位爭吵的上級說:“接上抽!”

這時候,聽見外面有人敲門。

站在門後面的白明川順手把門拉開,接著便叫道:“噢,是潤葉嘛!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爸也正在這裡呢!”田福堂一看是自家的女兒,趕緊走過來,問他:“坐順車回來的?”

潤葉說:“是公共汽車。”

徐治功一看是福堂的女兒,滿臉的不高興暫時收藏起來,笑著說:“你怎知道你爸在公社哩?”

“我不是找我爸,我來找你和白叔叔。”潤葉說。“什麼事?”白明川和徐治功幾乎同時問。

田福堂也不知他女兒找公社領導有什麼事,站在旁邊一臉的迷惑。

潤葉接著就把她二爸的信遞給了白明川。

白明川拆開信,看見上面寫著——明川、治功二同志:

你們好。

據反映,你社罐子村社員王滿銀因販了幾包老鼠藥,現被押到雙水村公社農田基建工地“勞教”。如此人再無其它問題,我意可嚴肅教育一下,讓其回隊去。

對於類似其他人員的問題,也望你們能慎重處理,嚴格執行黨的一貫政策,切不可隨意行事。這是我個人的意見,請你們二位酌處。

此致

敬禮!

田福軍

白明川看完信後,就交給了徐治功。徐治功也很快把信看完了。兩個人一時間都不言傳,各抽各的紙菸。另一邊,田福堂還不知內情,偷偷問女兒:“什麼事?”潤葉對父親說:“我二爸寫信,讓把蘭花的女婿放了。”

“你二爸怎知道這事哩?”田福堂敏感地問女兒。“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罐子村的什麼人反映的。”可愛的潤葉對父親撒謊說。

“那你是專門為這事回來的?”

“不是的!我們學校讓我到石圪節小學取一份教材,二爸就讓我把這封信順路捎來了。”潤葉繼續給她爸撒謊。這時候,沉默了一會的白明川問徐治功:“你看怎辦?”徐治功立刻說:“那還有什麼說的!讓王滿銀回隊去不就行了?”

“那其他人哩?”明川又問他。

“牛家溝那個婦女病治好了,也讓回去。至於其他人,總不能都放了吧?我徐治功沒什麼,你是一把手,你看著辦!”徐治功把球一腳踢給了白明川。

白明川想了一下,只好說:“那先就按你說的辦吧,你負責農田基建會戰。有些問題畢了咱再研究!”

白明川說著便拿起了電話,讓話務員給他接公社醫院。“……喂,牛家溝那婦女現在怎麼樣?血止住了?好……我和徐主任一會就過來!”他放下話筒,對徐治功說:“血止住了!”

徐治功看來也鬆了一口氣,說:“那咱過去看看!”潤葉馬上對他們說:“我一會還要回縣城去,你們能不能給我擋個順車?米家鎮到咱們縣城的班車已經過去了。”“你不回家了?乾脆回家住上一夜,明早上再走!你媽常唸叨說你不回來!”田福堂對女兒說。

“我明早上有課,今天必須趕回去。”

“是這樣的話,你還是回城裡去,不能誤了工作。”田福堂聽說是這樣,也就不再勸女兒回家去了。

徐治功說:“哎呀,這過路司機我和白主任認得不多,看來只能讓街上食堂的人去擋了。”

“也就是的。司機過路在食堂吃飯,廚師大部分都認識……是這樣,治功,你乾脆到食堂找個人給潤葉擋車去,讓我給咱到醫院走一趟!”白明川說。

“那好!”徐治功樂意去給潤葉擋車,而不願去醫院看那個“母老虎”。他知道她恨他。

白明川去了醫院以後,徐治功就和田福堂父女倆一同出了公社。他們來到街道上,徐治功對他倆說:“你們先到對面公路上等一等,讓我到后街頭食堂裡找個人來!”

田福堂推著他大梁上纏黑回絨的自行車,就和女兒走過街頭東拉河上的小橋,來到街對面的公路上。

福堂又一次滿腹狐疑地問女兒:“你二爸他怎能知道蘭花女婿的事呢?”

“哎呀!我給你說過了,我不清楚這事嘛!”潤葉不耐煩地對父親說。

田福堂只好不再問這事了。過了一會,他突然提醒女兒說:“你還沒到石圪節小學取教材哩!”

“我來公社前已經取過了,在我的掛包裡裝著……”“噢,這就對了。不敢把你的正事誤了。”福堂對女兒關切的說。

這時候,徐治功引著石圪節食堂那個胖爐頭上了公路。胖爐頭胸有成竹地對三個人說:“不怕!不是吹哩,別說讓我擋一輛,擋十輛也能擋定哩!這一路上的司機哪個沒沾過我的光!”

“這一路上的司機那個你沒沾過光!”徐治功揶揄說。潤葉和她爸都被逗笑了。

胖爐頭的確不是吹,從米家鎮那邊過來的第一輛車就被他擋住了。

這是一輛貨車。幾個人看著潤葉坐在了駕駛樓的空位上。

送走潤葉後,胖爐頭說他忙,也過石圪節那面去了。

田福堂推著自行車,問徐治功:“你今天去不去我們村了?”

徐治功對他說:“公社有些事,我今天不去雙水村了。你回去給高虎和玉亭捎個話,叫他們把王滿銀放了。”

“就這事啊?那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話傳到!”田福堂告別了徐主任,就騎上他的纏黑回絨的“永久”牌自行車,起身回雙水村了。

福堂一路騎著車子,腦子裡亂糟糟地想著許多事。他穿一身舊制服衣裳,高大的身板有些單薄。一張瘦條臉上,栽著一些不很稠密的鬍鬚,由於臉色顯出一種病容似的蒼白,那鬍鬚看起來倒黑森森的。他實際上除過氣管有些毛病外,身體並沒有什麼大病。只是因為多年來體力勞動少此,身板才顯得單薄了一些。

可他一天並不閒著!開會,思謀,籌劃,指揮,給大隊辦各種交涉,爭各種利益,也是一個大忙人。在石圪節幾十個大隊領導中,他無疑是最有名望的。公社不管換多少茬領導,他都能和這些領導人保持一種熱火關係。這的確也是一種本事。雙水村的人,儘管都或多或少對他有意見,但大部分人又都認為,書記還是隻能由這傢伙來當。田福堂對自個的利益當然一點也不放棄,但要是村子和村子之間爭利益,他就會拼老命為雙水村爭個你死我活。一般說來,其它隊的領導人鬥不過田福堂。就是石圪節公社的領導人,只要田福堂出面給雙水村辦事,一般都要讓他滿意。因此,多少年來,不管世事怎變化,田福堂在雙水村的領導權沒變化。就是金家的大部分人,也承認他的權威……田福堂現在騎著自行車,在公路上不緊不慢地跑著。因為是下坡路,他也不要太多地費力,可以分出心盤算其它事。

他現在明顯地意識到,這幾年他在村裡遇到了幾個潛在的對手。

他首先想到了二隊隊長金俊武。這傢伙實際上成了金家灣那面的領袖。副書記金俊山幾十年就是那個樣子,雖然從沒和他一心過,但這人沒魄力,年輕時都沒翻起來幾個大浪,現在一大把年紀,更沒力量和他爭高論低了。但金俊武比他和俊山都年輕,又是黨支部委員,時不時曲裡拐彎和他過不去。當然,眼下他還不敢和他正面交火,但對他的主要幫手孫玉亭卻使了一個絆腳又一個絆腳——這實際上是想把他的一條胳膊往折打哩……提起孫玉亭,田福堂馬上又想到了玉亭的侄子孫少安。

他沒想到沒本事的孫玉厚養了這麼一個厲害兒子。這後生雖然現在年輕,也不是黨員,但從發展眼光看,比金俊武更殘火!就是的!連金俊武這個強人都對這後生尊三分哩!

這少安和他潤葉一塊長大,小時候他倒沒看出孫玉厚這個吊鼻涕的小子長大會有多麼出息——想不到現在成了他在村裡最頭疼的人!他常想,這後生要是把書念成了,肯定是個當官的料子。他對少安最頭疼的是,他的許多套路瞞哄不了這後生。他有些精明的小把戲甚至可以哄了金俊武,但哄不了孫少安。而更厲害的是,這後生又不和你爭爭吵吵,他常是把事情做得讓你下不了臺。使他受刺激的是,這幾年一隊選隊長,少安年年都是全票——這就要威信嘛!他自己也是一隊的人,眾人選少安,他也得選,而且還要表示雙手贊成!當然,說公道話,田家圪嶗這面的人,也只能讓少安來鎮臺子。往年一隊爛包的從來不如二隊,自從少安當了隊長,糧食和紅利竟然年年超過了金家灣那面。不讓他當隊長讓誰當呢?他當然也能跟上沾點光,這幾年糧、錢明顯比前幾年分的多了……但不論怎樣說,這後生總叫他心裡有點不舒服。

前幾天他在公社開會時,聽說治功派人把少安那個二流子姐夫拉到雙水村勞教了,他聽了心裡倒有點高興。他知道這事會讓孫玉厚一家人亂成一團——讓孫少安去發愁吧!他萬萬沒想到,半路里殺出個他弟弟,把這事給平息了。唉,這個福軍!管的事也太多了……田福堂一路走,一路想:既然現在這事已經平息了,徐主任又讓他捎話放人,他就應該表現出“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處理”的高姿態來。他感謝徐主任讓他回來傳達這個讓孫玉厚一家人高興的指示。他甚至想,說不定這家人還會認為是他田福堂給公社做了工作,才讓放王滿銀哩……。

現在,黑回絨纏繞的自行車馱著田福堂,已經到了罐子村。

他突然靈機一動:乾脆讓我上去先給少安他姐說一聲,讓她高興一下。

他把自行車撐在罐子村的公路邊,就上蘭花家去了。罐子村誰家住什麼地方他都熟悉。

當他走到蘭花家門前,才發現門上吊把鎖。

田福堂於是掃興地轉過身,背抄著手又回到了公路上。

他對自己不滿意地搖了搖頭。他本來就應該想到,滿銀一出事,蘭花就肯定會跑到雙水村她孃家的門上去了。另外,他對自己更不滿意的是,他的行為看來似乎是向少安一家人邀功討好一般!真是,他田福堂什麼時候學得這麼下賤?

他甚至有點面紅耳赤地又騎上自行車,很快向雙水村趕去。

他到了雙水村村頭,跳下車子,隔著東拉河向對面農田基建工地喊:“高虎!楊高虎!你過來一下!我有個事要給你說!”

他沒聽見高虎應聲,但看見孫玉亭從對面河畔的小路上轉下來,淌過東拉河,過他這邊來了。

玉亭過了河,一邊從土坡往公路上走,一邊問他:“公社的會完了?”

他給玉亭“嗯”了一聲。他看見玉亭還是那副樣子,破棉襖襟子的兩顆鈕釦之間,別一卷子學習材料,兩隻爛鞋補釘綴補釘,想往快走,但為了將就那雙鞋,兩條腿絞在一起,急忙走不前來。田福堂被這位忠實助手的硒惶樣子都快逗笑了。他想起他還有幾雙舊鞋,乾脆送給玉亭去穿吧!孫玉亭上了公路,走到他面前,說:“高虎不在,帶著槍到神仙山打山雞去了……什麼事?”

田福堂說:“公社決定,叫把罐子村你那個侄女婿放了。徐主任有事,今天不回來,讓我把這話捎給高虎和你……”

孫玉亭聽了十分高興——這事情如此處理對他也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他崇拜地看著田福堂,說:“這肯定是你在公社說了話!”

田福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不管怎樣,讓滿銀回罐子村去吧。高虎不在,這事你過去說一下就行了!”孫玉亭猶豫了一會,說:“你還是晚上給高虎說這事,讓他宣佈。我和滿銀遠近算個親戚,我宣佈這事,怕政治影響不好……”

田福堂很滿意玉亭同志政治上的精明,說:“這也好。畢了我給高虎說。反正今天也快收工了,讓滿銀再受一會罪吧!”

田福堂說完,就推著自行車回家去了。孫玉亭又按原路返回了農田基建會戰工地。

……第二天早晨,王滿銀在老丈人家吃完飯,就和蘭花帶著兩個娃娃起身回罐子村了。

王滿銀已經累得象散了骨頭架;一綹頭髮聾拉在汗跡斑斑的額頭上,手裡拉著四歲的女兒貓蛋,鬆鬆垮垮地走著。不過,終於釋放回來了,他臉上帶著說不出的輕鬆和愉快,一路走,一路嘴裡還哼哼唧唧吟著信天游小曲。蘭花把兩歲的兒子狗蛋抱在自己熱烘烘的胸脯裡,跟在她的二流子男人身邊,也喜得眉開眼笑。

半路上,蘭花心疼地對男人說:“家裡還有六顆雞蛋,我回去就煮!你和貓蛋狗蛋一人兩個!”

王滿銀高興得嘴一咧,竟然放開聲唱了兩段子信天游——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瑩瑩彩,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個人!

五穀裡(那個)田苗子,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兒喲,數上(那個)蘭花花好……蘭花臉漲得通紅,跑過去用她那老繭手在王滿銀的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王滿銀脖子一縮,眼一瞪,嬉皮笑臉地把舌頭一吐——他這副鬼樣子把兩個孩子逗得直笑……

每天轉載一點有歷史,有內涵,有思想,可以引發共鳴,引發自我沉思的好章節,好書。麻煩看官老爺動動您的小手關注一下,不勝感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