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祁連山的雪水,沿著地層汩汩流淌,繞過險峻的山石,穿過逼仄的峽谷,從一個個山灣裡奔突而出,衝向廣袤的平原。於是在大靖河、古浪河、黃羊河、雜木河、金塔河、西營河像枝杈般鑲嵌在河西走廊,甘洌的水、粼粼的浪花讓乾涸的土地一下子有了盼頭。藉助雨水的補給,這些水唱著小曲歡騰雀躍,不經意間蔥鬱了涼州大片的土地。她還來不及欣賞"彎彎月出掛城頭",來不及傾聽"醉聽古來橫吹曲",急匆匆地奔向西北。
"大漠風沙裡,長城雨雪邊。" 騰格里的沙子豈是孱弱的主,他攪動生命的張力,於是飛沙走石,黃了天昏了地。他貪婪而執著,狡黠而執著,一點點吞噬著綠意與蔥蘢。他不像劇烈的海嘯吞天沃日,也不像狂躁的颶風,肆意妄為。他不緊不慢,閒適地前進。曾碧波盪漾的湖澤讓他一寸寸侵蝕,曾一望無際的蘆葦蕩讓他一棵棵掩埋,一棵棵高峻的樹被他擠得苟延殘喘。沙漠不像河流一樣一路地輕吟低唱,他才沒有表情,依舊愣頭愣腦地前進前進。即使吹皺了姑娘俊美的臉蛋兒,吹沒了小夥額頭的黑髮,他才懶得理睬。
沙漠即使這樣肆無忌憚,也無法阻止河流既定的方向。祁連山的雪水,沿著地層在匯聚成地下河 ,悄無聲息地穿過大片的土層,越過無盡的黑暗,演繹著生命的輪迴。"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或許是長久的等待,或許是偶然的機緣,一股股冰涼水終於在十二墩汩汩湧了出來,經五墩,水面漸寬,如一條條絲帶,飄然的流過下雙、九墩地界。或許等待了太久,或許是被沿途大片的銀白沙棗林、緋紅的紅柳林感染,時而輕吟低唱,時而奔騰雀躍。
二
水,大自然的精靈,沙鄉的福音書。一條河,一條泉水噴湧而出的河;一條河,一條不是很長的河,上游叫他紅水河,下游叫他洪水河。
有水的地方就有很多的故事,河即使乾涸了,夢裡依然是碧波盪漾,依然是波濤洶湧。這些珍藏在孩童的記憶深處,氤氳在遊子思鄉的夢裡,沉澱在老人對兒孫粗糙的敘事裡。多性的詩人,浪漫的文人即使閱歷了人間百態,看膩了南國滿樹芳華,毅然會用深情的筆觸描述這由大漠、紅水河、淳樸的鄉音鄉情,於是瑩兒走進了文學的殿堂,居然比如水的翠翠更打動涼州男人的心。
春天來了,紅水河畔的沙窩裡,一隻黑色的臭婆娘,撅著屁股,飛速在沙子上移動,偶遇到一塊溼地,便立馬急停,低頭吮吸,到於沙丘上密密麻麻的圖標那個是莫名的天書。圓尾的沙虎子滿地都是,滴溜著漆黑的小眼睛,在陽光下左顧右盼,一會兒昂頭爬上沙丘。 乾涸的紅水河裡,水量降多了,溝壩裡結的冰,慢慢的融化了。愣頭愣腦的泥鰍,把頭埋進沙子裡,全然不管河兩畔紅柳的芽芽,沙棗說灰白的葉片,長的多少。湖灘裡蒲公英密密麻麻滴擠出米黃的花花,蘆葦冒出尖頭的紅芽芽。
端午前後,成片的沙棗花開了,空氣裡氤氳著淡淡的、甜絲絲的清香。她那濃重迷人的氣息就象陳年的美酒,直接把人醺得醉醺醺。放學了,孩子們急匆匆地揹著書包衝向河灣。放下書包,猴子似的蹭蹭蹭兩三下爬上樹,扯下幾根枝條,騎在樹杈,把一朵朵米黃的小花塞進嘴裡,一陣甜蜜的芬芳。女孩子,只能爬到樹旁的土塊垛上,掂著腳尖,用小手攀著樹枝,拉下來一枝,狠勁一撇,沙棗花枝就攥在了手裡。末了,一人抱上一些枝條,回家討好媽媽。端午節,紅水河畔各院落漂盪是清油的芳香。巧手的鄉間女子,用開水燙了面,麻利揉成劑子,三五下擀成一塊一塊麵餅,中間掏個小洞,輕輕放進翻滾的油鍋。油在翻滾,麵餅在噝噝作響。不一會面餅變成金黃色,筷子翻過來繼續炸,一兩分鐘,一塊皮脆瓤軟的油餅就炸好了。捲上早已準備好的甜糕,先盛上五個敬獻灶王爺,再招呼一家老小開始享用。
夏日水漲了,娃娃們趁著大人們午睡,一隊隊的來到河灣裡。按照涼州人的說法,焦光老晌午(正午時分),定然要在家中安坐著,要不或許會看到不乾淨東西。不過光屁股的娃娃們,是具有神力的,他們一個個在河灣裡、泥潭裡,白條魚一樣游來游去,皮膚曬得黝黑。三五個用紅柳枝條圍成圈圈,硬繃上家中的篩底子,一個左一個右,沒過齊腰的水,小心翼翼地擠到水邊,速速地簍起。一條條銀白的魚在在跳躍,時不時還有褐色的水螞蝗蠕動著,最多的是三尾魚。三尾魚這種指頭大小的魚,體色豔麗,孩子們常常用罐頭瓶盛水來養,此種小魚特耐低氧環境。一頂點水,三五條魚居然能活得旺愣愣地。20年前畢業實習時,幾個娃娃送了我一瓶三尾魚,一個小小的水瓶裡面約莫六七條,本來想好回家時帶回,可是急著趕車便忘了。不巧第二週正好有事,沒到學校。第三週到校後,這些小生命居然安然無恙。你可知道,這是驕陽似火的六月天。
寶子,紅水河畔長大的娃,他曾向我講述過這樣的故事:有一年天特別乾旱,乾涸的河床到處是皸裂的口子。水裡泡慣了的孩子們也曬的慌了神。有一天寶子和發小約定,找個水源,趁著家人不注意。各家的娃娃偷著溜到河灣裡去了,一群小娃娃,如柔弱的小鹿在河灣間奔跑雀躍。久日的乾旱,紅水河水量驟減,雖說連日來遠處是陰雲密佈可雨水照舊下不下來。這細細的水,如一條條缺水的魚深深淺淺地呼吸,命若懸絲。娃娃們蹚進剛剛沒過踝骨的水層,嬉戲打鬧,淺淺的沙層掩不住孩子對水的渴求。走走停停,越過了一片又一片沙棗林子林子林子;停停走走,河灣邊的紅柳一穗穗紫紅的花花壓彎了枝杈。終於娃娃們找到一個大坑,藍汪汪的水,孩子們興奮地脫了衣褲,如狗魚一樣鑽入水裡。久旱逢甘霖,孩子們在水坑裡潑水仗,扎猛子。在水裡待冷了,從水裡爬出來,在滾燙的沙子上跑上一會就熱乎乎地……
不知過了多久,狂風頓作。忽然間雷聲轟鳴,雨點子噼裡啪啦就傾斜而下……下雨了,一中午消停的孩子爹媽才回過神來,半天沒有見過娃娃了。冒著雨到鄰家去找,結果才發現事大了——全村的十歲左右的10多個男娃娃一個都沒有。全莊子上的人慌了,男的女的全莊子出到,頂著雨往河灣裡找。雨水中,呼喊聲在河邊一聲一聲地響著,可就是沒有娃娃們一點影子。暴雨下了一個小時,男人女人在雨中泡了一小時,從莊子上頭的溝灣一直尋到莊子下頭的溝灣,就是找不到娃娃一點影子。有人提出到對岸看看,剛到河邊。渾濁河水已淹沒了事個河道,原本高高的樹也只露出個頭來,湍急的水流,浩浩蕩蕩順流而下,紅水河裡面發洪水了。
婆姨們面對這滾滾的水失聲痛哭起來,老人們噙著淚嘆息"完了完了"。男人們則繼續尋找,溝灣裡,林子裡沒有,男人們也呆呆地望著滾滾的洪水紅了眼睛。突然,天邊有了一道彩虹橫跨在天幕。林中遠遠地傳來娃娃們快樂的歌聲……
三
"人的一生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赫拉克利特的話,或許已成為讖語。西北的乾旱,祁連冰川的加速消融、大量的開荒。紅水河水量驟減。昔日浩渺漸已成記憶中的故事與情節。
涼州有水,兩點似乎是固體的水更加冰涼;民勤有力,一個力可以開疆拓土。紅水河成了涼州的福星河,成了民勤的母親河。雨水充盈的年月,紅水河不僅可以灌溉上游,也為下游石羊和補給流量,上游與下游安然無事。由於人口的增多,大量的墾荒,加之沙化滲水嚴重,下游水量告急,讓民勤這個夾在在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裡沙漠之間的釘子越發的焦渴。若是遇到乾旱年景,矛盾驟然升級。"天與水違行,訟。"最早的水事糾紛記載是康熙61年(1722年)的洪水河案:
康熙六十一年,武威縣高溝寨民於附邊督憲湖內討給執照開墾。鎮番民申訴。經涼州、莊浪分府"親詣河岸清查,顯系鎮番命脈。高溝堡民人毋得壅阻" ,甘省巡撫批示:"高溝寨原有田地 ,被風沙壅壓 ,是以屯民有開墾之請。殊不知,鎮番一衛賴洪水河澆灌,此湖一開,壅據上流,無怪鎮民有斷絕咽喉之控。開墾永行禁止。"乾隆二年 ,高溝堡民人二次赴上級控討開墾,鎮番縣知縣"閱志申詳寢止"。乾隆八年,"高溝寨兵民私行開墾,爭霸河水。互控鎮、道、府各憲 ,蒙府憲批武威縣查審 ,關移本縣。並移營汛。嚴禁高溝寨兵民,停止開墾。不得任其強築堤壩, 竊截水利。遂取兵丁等,永不堵澆。甘結 。"乾隆十年,經鎮番縣民請求 ,上級批准"永勒碑府署"。
1962年天大旱,紅水河上游水量驟減,在涼州段內,被層層圍控,以致下游幾乎斷流,時任民勤縣長親自帶人放置炸藥,炸開壩。轟鳴地爆炸聲最終達成紅水卡帶來了,也分三縣分水協議。涼州、永昌,為民勤補給水量。可是後來1981年金昌的建立,讓這個平衡又被打破。
西北連年的乾旱,再加上盲目地開荒種田,盲目地開採地下水,盲目地砍伐紅水河周邊的樹木,地下水位下降十多米,成片成片的沙棗樹幹涸而死,大量的白楊樹枯死了枝頭,生命力異常旺盛的白茨也枯萎枝葉。紅水河一點點萎縮,曾經汩汩噴湧的泉眼也慢慢乾涸,以至於後來泉窩被墊平,種上了莊稼。
高頭溝訴訟130年後,紅水河居然斷流消失了。不知是命耶,幸耶?
四
紅水河,好似微縮版的西部乾旱地圖,他在河西走廊的,版圖上寂寞的生,寂寞的長。涼州怎能甘心,祁連山怎能安心,河西走廊怎能眼巴巴地傷心。
"決不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確保民勤不成為第二個羅布泊!"保護石羊河,保護河西走廊!關井壓田,退耕還林!上游退耕還林、保護水源,中下游關井壓田,限量供水,改變傳統種植作物。威武的武威兒女,用霹靂手段,菩薩般拯救異常脆弱的生態。
聰慧而執著的武威人,就這一車車秸稈,簡易的犁頭,在茫茫的沙海上書寫一個個方方正正的田字。犁溝裡平鋪稻草,鐵鍬挖土反扣,沙土下沉,秸稈齊刷刷立起方格低凹處再栽上梭梭、紅柳。一方方網格鎖住了肆虐的黃龍,給紅水河帶來喘息機會。
乾涸的涼州,忍耐著大片大片土地的皸裂,漠視著身邊的樹木枯黃,毅然決然地把滾滾清涼的雪水放入下游,在紅水河的下游,紅崖山水庫處碧波盪漾。
深秋季節,涼州一片喜慶。連日的秋雨,透著絲絲的寒意,紅水河緩緩流淌。"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素有"高原紅珍珠"之稱酸胖,紅的像珍珠,紫的似瑪瑙,擠滿了枝頭。紅柳一棵棵瘋長在河灘裡,碩大的沙棗子紅豔豔綴成了串珠……
蘭斯頓·休斯曾寫道:"我瞭解像世界一樣的古老的河流,比人類血管中流動的血液更古老的河流,我的靈魂變得像河流一般的深邃。"其實,紅水河的過去今生又何嘗不是呢?不驚,不懼,不喜,不怒。人總是覺得可以左右整個世界,孰不知紅水河畔一顆小小的石仔比他久遠至極。紅水河,母親的河,曾珍藏著鄉愁中無盡的故事,卻承載不了現實麻木與肆意;她不僅在你的夢裡,不僅在厚厚的故事裡,還應在涼州兒孫的腳丫下。祝福紅水河,祝福大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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