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格鬥場上被抬下來後，22歲的小龍已經昏迷10天。
11月30日，成都水碾河一場格鬥賽上，小龍的人生被擊打成兩截：開場僅36秒，他被對手踢中左腹部後緩緩蹲下，隨後陷入昏迷。
這是小龍的第一次格鬥比賽，在此之前，他只學了一個多月的格鬥，只是一名格鬥愛好者。而他的對手王某然，是一名金腰帶擁有者，保持著11戰0負傲人戰績的職業格鬥運動員。
小龍的教練曾向他承諾，打完比賽，無論勝負，他可以獲得240元報酬。如今，他躺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治療費已花費20餘萬。
是誰安排了這場實力懸殊的比賽？誰又該為這場悲劇負責？目前，警方已介入案件調查。
參賽
認識一個多月的教練相邀
不論輸贏都有240元出場費
“30號有一場比賽，你願意打不？拳擊，對手59（kg），就在成都。3個回合，每個回合3分鐘。”今年11月，大二學生小龍收到來自拳擊教練吳教練的信息。
▲小龍和吳教練的對話，吳教練邀請他去參加格鬥比賽。聊天記錄顯示，吳教練稱，對方和水平和小龍一樣，是初級
小龍是巴中人，2年前，通過成人自考進入成都某大學就讀。平時的小龍喜愛運動，偶像是李小龍。小龍專門買了幾本李小龍的相關書籍來看，也是因為李小龍，小龍對格鬥熱愛非常。
今年10月14日，小龍偶然添加了教授拳擊的吳教練微信，還一度付了100元上體驗課。
想到自己可以打比賽，小龍有些不敢相信。他告訴了周圍的好朋友，自己要第一次站上場，親自感受格鬥的魅力。
▲吳教練和小龍的對話
“對手跟你一樣，水平初級。你要是願意，我帶你去感受一下，輸贏你都有240元出場費。”吳教練繼續說。
小龍先說了自己的擔心，“可是我現在沒錢買裝備和買你的課。”又趕緊答應下來。
吳教練出謀劃策，“如果你確定要打，你要把體重減到55公斤，我帶你去上兩節課，可以先不給課費，等你打完了拿到了出場費再說。”接下來，在吳教練的指引下，小龍報出了自己的身高、名字和拳擊經歷：初學拳擊。
比賽前2天才得知對手是誰
比賽當天得知比賽場地
“報名”參賽以後，剛剛接觸拳擊、格鬥1個多月的小龍，開始在吳教練的指引下買護具，“護齒你要自己準備，淘寶上10多塊錢。”吳教練還專門發了兩個護齒的購買鏈接，讓小龍自行購買。
這樣的比賽，還需要每個參賽拳手提供一張照片。第一次拍的照片不過關，吳教練要求小龍拍一張看起來“兇點”的照片。小龍取下眼鏡，依照個人想象，雙手緊握前後合十，這才過關。
▲吳教練和小龍的對話
接下來的時間裡，吳教練都通過微信督促小龍鍛鍊體能：空擊、跳繩、跑步。在吳教練眼中，“教練看好你，加油備賽，你體力好，不過還要加強體能，多跑步，空擊。”
比賽前2天（11月28日），吳教練告知了小龍他的對手。比賽的公開資料上寫明：王某然，3KO，11勝，0負，173cm，57kg。“他是57公斤，你可以保持在57，不需要減重了。”吳教練說。
▲小龍在比賽前兩天才知道對手的信息
比賽當天，小龍才得知比賽的地點。拿到了一張免費票，小龍的好友小虎陪同“見證”。
11月30日下午6點過，小龍和教練、朋友一起，從學校出發坐網約車前往地點，“當時我聽到教練和小龍交談說，小龍的對手是一個半職業拳手。”小虎還記得。
事發
比賽開始36秒倒下
已在ICU昏迷10天
抵達比賽場地成都錦江區水碾河48號後，小龍進入拳手備戰區域，小虎在觀眾觀看區域，“賽前小龍把手機給我，讓我幫忙拍視頻。”小虎還記得，小龍告訴他自己是第三場，“但實際安排是第六場，也就是最後一場比賽。”
當晚10點左右比賽開始，視頻顯示：小龍和對手王某然都在互相試探，雙方的動作都沒有打到實處。雙方接觸33秒時，王某然一個邊腿，打中小龍左側腹部，小龍緩緩蹲下。見狀，裁判員立刻上前，王某然也沒有繼續攻擊。小龍開始倒地，雙腿抽動，“就像是溺水的人出不到氣一樣。”小虎回憶。小虎拍攝的視頻只有36秒，終止在小龍蹲下的瞬間。
▲格鬥賽現場，小龍在比賽進行36秒後倒下
隨後，一旁的醫護人員立刻上前，進行心肺復甦，同時撥打120急救電話。“看到要打電話給120，我覺得問題可能有些嚴重了。我也走上前去，想握住他的手，他看了我一眼，然後暈過去了。”小虎回憶。
隨後，小龍被送往新華醫院，帶小龍來的吳教練、活動主辦方工作人員以及小虎陪同來到醫院。小虎用小龍的手機先是告知學校老師，隨後告知小龍身在外地的家屬。12月1日凌晨5點過，小龍被轉到四川大學華西醫院，至今沒有出ICU。
12月1日，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開具的病危通知單中寫明，小龍目前診斷：1心臟驟停 心肺復甦術後PCAS；2 胸腹部外傷；3心臟挫傷？4消化道大出血；5失血性休克；6凝血功能障礙；7代謝性酸中毒；8肝挫傷；9腎挫傷 急性腎衰竭；10MODS（腦、心、肝、腎、凝血）；11低蛋白血癥；12氣管插管術後。患者目前病情危重，需繼續在ICU住院治療。
搶救
醫了20多萬元仍在ICU
“現在花的醫療費有20多萬元了。”小龍的哥哥小文、表姐小元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其中近一半的醫療費是親屬出的，另一半是主辦方、協辦方、對手王某然家屬等墊付。
截止12月8日，“協辦方交了4萬多元，主辦方法人石某父母交了4萬元，對方拳手王某然父母交了1萬元，主辦方一位股東交了1萬元。”表姐小元透露，住院期間，王某然的父母也多次來醫院。
賽前，主辦方也為小龍購買了意外險，保險費為50元。按照保單，意外醫療費用補償5000元，高風險運動意外醫療費用補償5000元，高風險運動意外身故、殘疾10萬元，意外身故、殘疾給付10萬元。
“小龍家境不好，父母在河南的建築工地工作，我剛剛到北京學習工地測量才兩個月，也剛剛結婚不久。”小文還記得，自己接到電話時大腦一片空白。
轉院時兇險萬分，“在轉院過程中，小龍人雖然昏迷，但嘴裡一直在往外吐血，我只能不停的給他擦，一邊哭一邊擦。”小元說。
“現在每天接到電話，只要是醫院打來的，就不用聽後面了。我們只關心，和前一天相比，病情有沒有惡化。”小元、小文在內的親屬，輪流24小時在醫院守候，應付不定期的突發狀況。
“12月7日晚上，醫生通知我們欠費了，8日早上東拼西湊了6000塊錢，又打進去了。”小元說，家屬只有一個心願：保住人。“責任如何劃分、查清事實真相，這些都是公安機關的事。我們始終相信司法機關。”
▲小龍仍在重症監護室
教練：
“特意給主辦方說
這是一位練拳不久的學生”
出事後，吳教練通過微信告知小龍家屬，自己是在一個多月前偶然認識小龍，“小龍跟我練了大概5-6次訓練時間，我對他後面幾次訓練都沒有收費用。”
之所以邀請小龍參賽，“是主辦方聯繫到我，問我有沒有57公斤這個級別的拳手，因為小龍給我說過他的體重就是57公斤左右，於是我就問了下小龍願不願意去打。我還特意給主辦方說明小龍是一位練拳不久的學生，從來沒有在拳臺上打過，這是他第一次站上拳臺，主辦方就應該給小龍找一個水平差不多的。但後來主辦方給我說了小龍的對手，我不認識這個人，也從來沒有看過這個人打拳。”吳教練在微信上透露。
“我和主辦方負責人石總認識有4年了，那是他們剛剛舉辦比賽的時候，我以前也有帶其他學員去那裡參加過比賽。他們安排運動員打比賽是要按雙方運動員的實力差不多的情況來進行比賽，但這次他們沒有很好的這樣安排，導致對方實力要強很多，也是主辦方的失誤。”吳教練微信上說。
“教練有責任，教練帶小龍去參賽，這個責任教練不會推脫的。”吳教練說。
主辦方股東：
現場不存在暴力擊打
裁判和醫護人員都有資質
“我曉得的細節是，教練（指吳教練）曉得王某然的水平，依然讓這個拳手（小龍）打。”活動主辦方成都野蠻怪獸體育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股東之一、監事王某敬告訴紅星新聞記者。
“現場不存在暴力擊打，比賽有現場視頻，比賽裁判第一時間介入終止比賽，醫護人員第一時間救治，裁判和醫護人員都有相應資質。”王某敬透露，目前公司法人石某已被警方控制。
“我們法人不是直接聯繫上拳手（小龍），到底是拳手謊報了自己的水平，還是教練謊報了他的水平？”王某敬表示，“法人石某和教練是如何聯繫的，這個只有他們雙方當事人清楚。”
“據我瞭解，全國沒有拳手證，只有搏擊教練資格證。如果拳手是教練推薦上來的，教練又是搏擊教練，我們就認為拳手是教練帶上來的，教練知曉拳手的所有水平。”王某敬透露，對於教練如何跟法人石某說的，只有雙方才知曉。
對於此場比賽對外海報中，小龍的信息是：0KO，0勝，0負，王某敬解釋：“0戰績不等於0基礎，這要區分開，只有職業賽事才算戰績。0基礎是完全不會，0戰績是沒有打過職業賽。”
對於240元的出場費，王某敬也不予認可：“關於出場費，如果拳手贏的話是1000元上下，輸的話是700元左右。”
這場比賽有沒有進行相關備案？“我不太清楚，所有的都是交給法人石某的。”
對手揭秘
全國頂尖的職業拳手
曾斬獲“金腰帶”
“在成都，圈內不可能有人不知道王某然，這個教練肯定曉得王某然水平。”王某然的師傅、圈內人士楊某果告訴紅星新聞。紅星新聞找到一篇2016年的報道，文中提到，王某然“16歲就立志走職業格鬥道路”“16歲將41歲的成都白領KO”。
小龍的對手王某然，是什麼水平？
楊某果透露，“王某然是很頂尖的職業拳手，擁有金腰帶，全國一流水平。他這個級別（公斤級），他這個年齡段（19歲），能打過他的，全球也找不出幾個。”楊某果透露，最初培養王某然，也是希望他走向世界擂臺。
紅星新聞搜索發現，公開資料顯示：王某然是某泰拳訓練營的創始人，王某然曾獲得世界泰拳MFC金腰帶旗下的shark拳場的金腰帶、泰國曼谷泰皇杯泰拳聯賽57公斤冠軍。
▲公開資料顯示，王某然曾獲得世界泰拳MFC金腰帶旗下的shark拳場的金腰帶、泰國曼谷泰皇杯泰拳聯賽57公斤冠軍
天眼查顯示，楊某果是活動主辦方成都野蠻怪獸體育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股東之一，他表示，此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股東。
楊某果透露，自己事後才得知有這場比賽，“反正安排比賽的人最有責任，安排比賽的人不會是外行，匹配對手是圈內人才能做的事。匹配拳手的人不亞於謀殺犯，怎麼可能把一流職業拳手，安排給這種學員都不如的萌新（純新手）。”
紅星新聞嘗試聯繫王某然的家屬，對方婉拒採訪。
警方：正在調查中
12月9日，紅星新聞聯繫成都市公安局錦江分局，相關工作人員透露，目前正在調查中。
同一天，紅星新聞通過成都市錦江區文化體育和旅遊局工作人員瞭解到，從2014年開始，這樣的格鬥賽不再需要他們進行審批。
2014年，國務院印發了《關於加快發展體育產業促進體育消費的若干意見》，其中提到：“創新體制機制，簡政放權，取消商業性和群眾性體育賽事活動審批，推動職業體育改革，創新體育場館運營機制。”
“如果我之前知道是這樣的地方，我肯定不會去。如果小龍之前知道是這樣的地方，他百分百也不會來，平時我們叫他去KTV唱歌，他都很不願意去。”小虎表示，小龍和自己一樣都是當天才知道比賽場地的。
“打拳之前，他也沒有跟任何一個親屬說，這也反映我們平時對他的關心太不夠了。”表姐小元說，“這是小龍在為他的無知買單。”
>>>律師說法
如果主辦方未進行風險提示
需要承擔相應的責任
對此，泰和泰律師事務所律師江露仙表示，如果主辦方事前未進行風險提示，如主辦方未提示該選手，對方選手實力與其相差懸殊，最終造成該名選手受傷的，應當認定主辦方存在過錯，需要承擔相應責任。雙方拳手的實力懸殊，主要取決於主辦方是否知情不告知，放任了這場比賽可能會對該選手造成嚴重傷害的後果。
至於教練是否需要承擔責任，江露仙表示，需要看教練邀請當時是否知道對手是誰，以及對手的水平如何。
北京君澤君（成都）律師事務所律師陳小虎認為，主辦方應當瞭解選手的基本情況，並告知參加者，參加者有選擇權。根據《侵權責任法》第37條規定，因第三人的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管理人或者組織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應當事人要求，小龍、小虎、小元、小文均為化名）
紅星新聞記者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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