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8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歌舞伎中有一部以女形為主要看點的“宮鬥劇”——《

伽羅先代荻》,以虛構的古諸侯國後宮為背景,講述了一個很江戶風格的傳說:

室町時代,公方足利賴兼因沉溺酒色,終日流連煙花之巷而被問責,遂讓位隱居。乳人(也就是奶媽)政岡為了保護賴兼的獨生子,幼主鶴千代,便將他藏在只有女性出入的後宮之中。

叛臣仁木弾正意欲竊國篡位,所以便派自己的妹子八汐混進後宮,汙衊政岡有不臣之心,但卻遭到幼主鶴千代叱責,於是落荒而逃······在攆走前來搞破壞的八汐之後,政岡便開始用自己手頭上僅有的一套茶具為幼主準備飯菜。在做飯的時候,政岡教導自己兒子千松:

“你雖然年幼,但已經為人臣、食人祿,所以按照規矩:用膳時為人臣者要先吃一口飯菜,以示為主公試毒”。

這段將近半個時辰的表演中,乳人政岡的忠義之心與慈愛之情通過細緻的演出和對話展現無遺。而鶴千代、千松這對小君臣一邊努力做出“聽話”的樣子,同時卻又時不時偷偷瞥望飯菜是否已經做好。

用膳之後,全劇最精彩的一段上演——與八汐同夥的女中榮御前進入後宮,向鶴千代“獻上”被逆臣們投放了毒藥的和果子。政岡意圖制止,可榮御前卻藉機反咬一口,聲稱政岡意圖控制並軟禁幼君。就在八汐咄咄逼人之際,千松衝出來吃了一口和果子並將點心盒子踢翻在地。惱羞成怒的八汐見狀衝上前拔劍刺殺了千松,並稱此舉是因為護君心切。

目睹親生兒子壯烈犧牲的政岡此時強忍悲痛,毅然將幼主鶴千代抱在懷中護住,並聲稱八汐殺死的實際上乃是幼君。因為政岡連眼圈都沒紅,所以便成功的讓榮御前相信自己被刺死之人乃是真正的鶴千代,並將反賊的聯名狀遺落了下來,被政岡收起。

終於,當所有人皆已離開,政岡正在獨自為兒子哀悼之時,一直躲在角落裡的八汐衝了出來,企圖刺死她滅口,不料卻被政岡反殺。此時,一隻碩鼠衝出,將寫有叛臣名單的卷軸叼了帶去地板之下。

地板之下,之前被八汐所驅逐的忠臣荒獅子男之助與碩鼠搏鬥。碩鼠攜卷軸逃出,在花道再現,顯出本來面目--叛臣之首仁木弾正。

這一幕荒誕詭異的日版“趙氏孤兒”,卻反映了一段真實的歷史——伊達騷動,也稱寬文之亂。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伽羅先代荻》


一、

萬治元年(1658AD),伊達綱宗成為了六十二萬石諸侯——奧州仙台藩的主公,號左近衛權少將、陸奧守。兩年後,也就是萬治三年二月,又被幕府委任以江戶小石川堀的土木普請的重任——負責疏浚江戶城內的堤壩,這一年他只有二十歲。

這個工程由伊達家重臣片倉小十郎、茂亭周防二人擔任普請總奉行,斥資四萬九百兩,歷時半年方才竣工,對於仙台藩來說,無疑是一項很艱鉅的任務。

當然啦,身為一鎮諸侯的伊達綱宗參覲交代期間也要親自坐鎮,到工程現場去轉轉。等到差不多該轉回仙台時,按照慣例他由近臣目付役坂本八郎左衛門、疋田流槍術指南役渡邊九郎左衛門、懷刀宮本又市、納戶役畑與右衛門陪伴,去吉原瀟灑了一把······

在當時武家豪傑在風月場所應酬往來本是司空見慣之事,但是綱宗這個人素來貪杯而且酒品極為糟糕。幾杯老酒下肚之後,他就開始失態。嫖賭自不在話下,作為一個重要的政治人物,綱宗還酒後狂言,說了一些很“不恰當”的話。比如,要重用陪同的諸位,把藩內的老臣都靠邊站······諸如此類。

在當時,作為天下諸侯執牛耳的江戶幕府正在四處吹毛求疵,經常以“禍從口出”或“生活作風問題”為藉口,將非嫡系的諸侯們減封、改易,甚至直接削藩。更何況伊達家的陪臣素來強勢,早就對這位年輕氣盛的主公看不順眼,所以便聯名上書幕府,要求懲治伊達綱宗,令其“逼塞”,也就是軟禁在家,在白天不許出門。

對此,萬治三年七月十八日,由幕府老中酒井忠清在私邸內召集立花忠茂(柳河侯)、伊達兵部(宗勝,伊達政宗第十子)、片倉小十郎、茂亭周防(家老)、原田甲斐(宗輔,伊達政宗外孫,兵部的好友,也就是“仁木弾正”的本尊)等伊達家宿老重臣下達幕府的裁決:

伊達綱宗隱居,年僅兩歲的長子龜千代(伊達綱村)繼承家督之位,伊達兵部及田村右京亮為龜千代後見——也就是監護人。

好像是作為對這個裁決的抗議,綱宗在次日又帶著四名近臣去了吉原。

八月,伊達綱宗正式隱退,號若狹守,從此不問政治,成了一個小有成就的藝術家。而曾經被他寄予厚望的四名近臣則被處決——陳思王有云:

“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

古人深刻!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二、

此後,從理論上講,在龜千代成人之前,仙台藩的“一把手”自然就是本藩的兩位後見來“攝政”:伊達兵部、田村右京亮(伊達宗良)。

這位田村右京亮是前任仙台侯綱宗的同父異母兄弟,體弱多病、性格軟弱,一直沒有什麼存在感;相比之下,伊達兵部不僅輩分高、想法多,而且人脈極廣——幕府老中酒井忠清就是他的好兄弟。

據說,從“逼宮”伊達綱宗之際,伊達兵部和酒井忠清就對未來做好了計劃好:將伊達家的領地瓜分豆剖,一半歸兵部;另一半由立花、田村、片倉等人均分。

但是,伊達一門家大業大人口眾多,彼此之間的關係也是盤根錯節,兵不要想讓自己的如意算盤不至於落空,不僅要下一番苦功夫,而且還不能急於求成。

寬文元年(1661AD),伊達兵部追究茂亭周防在負責小石川堀的土木普請時身為奉行卻翫忽職守,放任主公伊達綱宗親小人遠君子,最終導致了宗家的動盪。因此將周防擠出了仙台藩的權力高層。

寬文三年,素來中立的家老奧山大學被罷免。此後五城樓成了伊達兵部的一言堂。

寬文四年,兵部的長子伊達宗興迎娶幕府老中酒井忠清養女(姊小路中納言之女),從此正式的將藩政壟斷自己手中。

之後的寬文六年(1666AD)十一月,五城樓內出了大事件:幼主伊達龜千代差點被人毒害······這次事件是:得知為龜千代試毒的坊主當場死亡,伊達兵部聞訊後第一時間趕到現場,隨即將相關嫌疑人如內醫河野道圓父子、廚師、侍女全部就地正法。這種“從重從快”的審判在一個講究“春秋斷獄”儒家社會肯定是要引發譁然的,所以“兵部殺人滅口”的謠言也就越傳越廣。

到了寬文八年,伊達龜千代的小姓鹽澤丹三郎在偷吃了原本為主公準備的清蒸鱸魚後暴斃而亡。這個事件又被伊達兵部等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於是在仙台藩內又傳出了是家老原田甲斐為了讓好兄弟兵部成功上位,於是便指使丹三郎在清蒸鱸魚中投毒。而丹三郎因不忍殺害無辜的幼主,只好自己服毒自盡······

這兩次投毒未遂的事件雖說被伊達兵部、原田甲斐等人壓制了下去,但是卻徹底敗壞了這幾位“老臣”在本地的人望。甚至遠在日本另一頭的九州,都有關於“惡逆兵部”的傳言。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五城樓遺址。


三、

差不多就在龜千代屢次逢凶化吉的時候,伊達兵部在仙台藩也開始一手遮天,說一不二。前文說過,因為伊達一門人口眾多,各房子孫之間難免有些糾紛恩怨,而兵部在這些問題的處理上往往是拉一派、打一派,從中鞏固自己的勢力。

也就是在龜千代第二次被投毒的寬文八年,領遠田郡湧谷二萬二千石的伊達安藝(宗重)與領登米郡寺池一萬七千石的伊達式部(宗倫)在領土劃界問題上有了糾紛。因為式部是前仙台侯綱宗的兄長,在家族中比較有發言權,所以兵部在這個問題上就一直偏袒式部,逼迫安藝讓步。

但伊達安藝也不是軟柿子,他一看在兵部這裡討不到公道,便在寬文十年一月,向家老柴田外記、古內志摩彈劾伊達兵部。但是這個彈劾議案卻被另一個家老壓了下去,此人便是原田甲斐。

事到如今,這場糾紛就已經不再是湧谷伊達與寺池伊達兩房的經濟糾紛,而是一場旨在打倒“僭主政治”、清算伊達兵部逆臣集團殘暴統治的政治鬥爭,伊達安藝也從此被推為反兵部派的首領。感到在藩內無法得到公正判決的安藝先是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隨後便帶著各種證據赴江戶上訪——狀告兵部“不忠不義”。

安藝的舉動,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上看,無異於賭博。彼時幕府正在致力於削藩,對於諸侯內部的領地糾紛基本上都是“喧譁兩成敗”,也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目的就是藉機沒收雙方的領地,使之成為德川家的“天領”。最典型的便是不久前對山形侯最上義俊的處理:因家臣在領地問題上糾紛不斷,六十萬石的最上家被貶為萬石小侯,理由是最上義俊身為一國之君卻“不作為”。

按這個路數,伊達安藝的上方無異於是要跟宗家同歸於盡。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昭和四十五年大河劇《最後的樅樹》,講述了原田甲斐悲劇性的一生。


四、

寬文十一年(1 671AD)三月四日、七日、二十二日,幕府老中板倉重矩、土屋數直先後對雙方當事人和相關證人進行了詢問,伊達兵部以身體不適為由,委託原田甲斐全權代理——當然,作為兵部一派得力干將的原田甲斐本人也是被告之一。

三月二十七日,幕府九名閣老在酒井忠清私邸中的大書院內集合,商議裁決伊達安藝的上訪。當事人伊達安藝、原田甲斐,證人柴田外記、古內志摩被挨個傳訊問話,之後由町奉行島田忠政宣佈暫時休庭。正當忠政說完,準備離開時,誰也料不到原田甲斐突然說了一句:

“聽我一言!”

隨後就拔出脅差,衝著伊達安藝大喝道:
“皆因我故!”

一刀下去,便將安藝斬殺。

柴田外記一見,立刻上前制止,原田甲斐於是轉手就劈面給了一刀,當時外記便腦漿迸裂,倒在了地上。之後在一旁負責做筆錄的蜂屋六坐衛門撲向甲斐,並扭住其雙手——剛走沒幾步的島田忠政和兩個趕來的酒井家家臣也聞訊趕來,發現此時已是一片血腥。

於是在經過一場混戰之後,原田甲斐被蜂屋六坐衛門當場斬殺,而六坐衛門本人也在戰鬥中負了重傷。

據目擊者說,當時蜂屋六坐衛門還能說話,於是就被幾個人架走;而柴田外記則是氣若游絲,傷口血流如注,只好被人用毛毯裹著抬走······不過在兩日之後,他們都因傷勢過重而相繼去世。

這場莫名其妙的慘案不僅簡單粗暴地給歷時十餘年的“伊達騷動”做了了斷,而且也讓一直偏袒伊達兵部的酒井忠清再也不敢去犯眾怒——因為他和兵部企圖瓜分伊達家的事情世人皆知,此時再對伊達家削藩的同時必然也得嚴懲兵部等禍首。為了保住兵部的性命和自己的名聲,酒井忠清也只能把這個事件的影響降到最小。

寬文十一年(1671AD)四月三日,幕府做出裁定如下:

伊達兵部為老不尊,處事不公,交付高知侯松平忠昌看管;其子伊達宗興交付小倉侯小笠原忠雄看管;

田村右京亮懦弱無能,尸位素餐,從此圈緊家中;

原田甲斐滅族;

仙台少侯伊達龜千代年幼無知,不應為這一事件負責,不予以任何追究。

五、

從此,江戶時代最漫長的一次“御家騷動”便成為了往事,但是太多的疑問卻留在了歷史的重重迷霧之中。

尤其是原田甲斐喋血江戶的舉動實在是不能簡單的以“激情殺人”來做簡單的論斷。而在他的故鄉,也就是今天的宮城縣柴田町船岡地區,百姓們卻一直流傳著原田甲斐“捨身救藩”的傳說。

在這裡原田甲斐是一個處在忠義之間進退兩難的悲劇性英雄。一方面,他想阻止伊達兵部與酒井忠清瓜分伊達家的陰謀,為了蒐集證據便不得不虛與委蛇,甚至還不得不為虎作倀;另一方面,兵部的知遇和義氣又令自己十分為難,讓他難以踏踏實實的“臥底”。所以他在最關鍵的時刻便以自我毀滅的方式挽救了伊達家,同時也救了兵部。

但是,這也僅僅只是後人的猜測。


伊達騷動或“伽羅先代荻”,江戶時代的“趙氏孤兒”

被描繪為妖人的“仁木彈正”——也就是原田甲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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