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2 『經典故事』馬家店

離鄉三年,歸心似箭,一早我就登程了。

我騎著自行車上路。憑經驗:這一百多里的路程,雖然路不好走,但到太陽壓樹梢的時候,就可以趕到了。誰知,出城不遠,起了風,風越刮越大,後來竟達到七、八級的樣子。

“早晨起風,刮到掌燈。”天有半過晌了,風還沒有停地意思。這時,我已累的精疲力竭了,只覺得:頭昏,眼花,腿疼,腰痠,耳朵只響,肚子也在叫喚。

說來也巧——正在這個節骨眼,前面的公路旁邊,出現一所宅院。這所宅院,房屋不多,牆也不高,都是用黃土修成的。它四鄰不靠,孤零零的處在大窪之中。大門是用板條釘起來的。靠大門邊,朝天斜插者一根大竹竿。竿頭上,掛著一把破笊籬,笊籬被風一刮,像打鞦韆似的擺來擺去,扯動得竹竿嘎吱嘎吱地響。這些景物表明:這是一家鄉村小店。於是,我決定在這裡歇上一夜,明天再走,便推著車子走進店去。

這家小店的院子倒很大,房子雖不好也不多,可設計的挺合適——北面是客房,西面是車棚,東面是牲口欄,空空蕩蕩的,只有幾隻蘆花雞,正用腳趾刨著糞土。一群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著,時而落在槽頭上,時而飛上屋簷。

我在院中招呼一聲,一位老漢應聲走出屋來。他熱情地向我打過招呼,把我領進屋去,一邊忙著給我拍打身上的土,一邊問我:“同志,從寧津來吧?……回家過春節呀?……家住在鹽山縣吧?”

我隨口答應著,心裡可納悶:我的來路、去向,他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莫非他認識我?於是,我不由得打量起這位店主人來。只見他,五十多歲,高鼻樑,長眉毛,向前凸的下巴頦上,留著灰白的“山羊鬍”……我端詳了一陣。並不認識他。便問道:

“大爺,您認識我嗎?”

“不認識。”

“您怎麼知道我……”

“哈哈!……來,洗洗臉吧……你前身土多,後身土少,我斷定你是從南來的;你天不黑就住店,這不光說明你是頂風而來,還能說明你的路途不太近;你腳上這雙鞋,是寧津手工社的名牌產品,你理的這分發,我一看就知道是寧津理髮店里老何的手藝……奧!你的去向當然也有根據啦,憑你的口音,我一聽就知你是鹽山人;今兒個,是臘月二十八了,你又是自南而北奔著鹽山的方向走,不是回家過春節還能幹別的?”

我聽了店主人這套話,心中暗自讚歎:“這位開店的可真不簡單!”便趁這還沒有店客到來的當兒,跟他攀談起來。

老漢正在臉色深沉地談著自個兒過去的經歷,大門口傳來一聲響鞭。老漢收住話弦,把菸袋往腰裡一插,向外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自語道:“準是王老三,怎麼天不黑他就住店?”

一會兒,院子裡響起卸車的聲音。又過一陣=,老漢領進一個黑大個來。他們邊走邊談。從他們的談話中,我知道這黑大個就是車把式王老三。他早住店的原因是因為車出了毛病。

看來他們是熟人——黑大個進了屋,把鞭子往牆上一掛,回手拿起臉盆就自己打水;老店主向他說:“喝水自己倒吧……毛巾什麼的還在老地方。”說罷,他提起一個木匣子出去了。我見水匣子裡都是些鐵木傢伙,知道他是去修理車,就問他:

“你還會手藝嗎?大爺。”

他說:“硃砂缺少,紅土為貴。會不會的胡叮噹唄!”說著,走出屋門。

“這老漢可不簡單哩!”黑大個一面嘩啦嘩啦地洗著臉,一面插嘴說,“木匠活、鐵匠活、修車子、釘馬掌、給牲口治病、摸胳臂拿腿……總起來說一句吧,什麼他都會……”

這黑大個是一個好說話的人,他邊擦臉邊向我說:“這些技術,他都是為了方便旅客,解放後才學會的……你看,這個大窪,方圓幾十裡沒有人家,他學這些技術多需要啊!”

“奧!這人太好啦!”

“唔!可不能這麼籠統著說——對好人,他什麼都好;對壞人,他比壞人還‘壞’吶!”黑大個說著掏出菸袋來,向我一舉,“同志,抽我一鍋子?……唔!例子可多著啦,解放前,他也在這兒開店。不過,那時節,這店是財主的財產,他是人家的僱工。因為他這店是八路軍的聯絡點,各種打扮的抗日人員常在這兒進出,財主怕鬧出禍來,把他辭退了,又換了別人。你猜怎麼樣?從他離開以以後,這店裡半夜三更鬧妖,嚇得旅客也不敢來住了,僱的那店工也辭活不幹了。財主哪捨得放棄這門財?萬般無奈,後來把馬五爺(那時叫馬小五)他請來了。從他上工以後,妖不鬧了,店業又慢慢地興隆起來……哪裡有什麼妖?這妖是誰?你要問呀?嘿嘿,反正馬五爺辦法多,他知道財主們怕什麼!”

我們說話間,旅客們陸陸續續地擁進店來。老店主應付著一聲接一聲地呼喚,跑來跑去,忙的汗水直流。就這樣,他還忘不了瞅個空子跟人們逗個笑談,時而掀起一陣陣的笑聲。

過了一陣,人們都安置妥當了,老店主才站住腳。他一邊扯過手巾擦汗,一邊向黑大個說:“老弟,你是老車把式了,從來沒損傷過車和牲口,這回是怎麼搞的?”黑大個說:“半路上,碰到一輛推大麥種的小車,他的車子壞了,我給他捎了一程,有點過載……修好了吧?”

“修好啦。”

正在這時,進來一位中年漢子。他笑哈哈地向老店主說:“馬五爺,咱又來啦!”

“哎呀!這回你來的不巧!”老店主向那一拉溜五、六間的長炕一指,“你看,滿啦!”

“沒關係,能有個地方湊合一半夜我就走了!”那中年漢子說著就往屋裡推車子。老店主上前抓住車子把說:“先別推車。我問你:你離家還有二十多里路,天還不大黑,又是大順風,跨上車子就到了,為啥偏要在我這兒湊合半夜?”

那人支支吾吾,老店主說:“甭來這一套,那都是假的,我這兒就再好也不會比你家的熱炕頭更好,你的思想我明白……按你們隊上的規定,你在這兒多待半夜,回去可以多報一頓飯錢,多報一夜店錢;這不算,還可以多領半天的差旅補助費,還可以多記半天工……”

那人被老店主揭了個大紅臉,強打精神笑著說:“馬五爺呀馬五爺,我算服了你!”說著扭轉車子就想走,老店主說:“你先等一下。”說著,他回屋拿出一個手電筒,塞在那人的車兜子裡,說道:“捎著它吧,路上萬一碰上事,耽誤了時間,大概要走一段黑路哩!”接著,他把那人送出大門去。他們一邊走一邊說笑著。

儘管老店主不愛聽表揚,可是人們一有機會還是要表揚他——趁他不在屋的這當兒,滿屋旅客響起了一片議論聲:

“馬大爺處處為集體著想,今年夏天,我去城裡推化肥,路上遇上了雨,拼死拼活奔到他這馬家店。他問清楚了情況,皺著眉頭說:‘我正為這事為難,可是有啥辦法?往北還有一個大水窪,我說啥也是推不過去的!’他說:‘兩人行不行?’我說:‘兩人行是行,可是我又不會分身法!’他說:‘那就好辦了,你來,我送你過去!’我說:‘你?你這大年紀了……’他笑哈哈地說:‘走,走吧,你別看我年紀大,動力氣你怕還比不上哩!’就這樣,他給我拉著車子,送了我四、五里路遠。”

“……這老店主處處為旅客著想,他準備了許多偏方——中暑啦,傷風啦,鬧痢疾啦,凍傷啦,肚疼啦,腳上起了血泡啦……總之,凡是出門的人常得愛鬧的病,他都有偏方給你治……”

“人家老店主就是好嘛!象馬家店這麼興盛,要叫別人,三個人也忙不過來,可人家馬大爺,一個人,各處都辦得很周到……”

這時馬五爺走進屋來,看了大夥兩眼,說:“看樣子,今夜間十有八九要下雪,有特別緊急任務的旅客,得設法趕個夜路,要不,會誤事的。”老店主說罷,一個小夥子吃驚的問:

“老大爺,你說的話準不準?”

“準不敢說準——不過,跟老天爺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了,它的脾氣兒,到能摸個不大離。”

接著,有些旅客插嘴說:

“準,錯不了,這事我經驗過幾回了!”

“我也經歷過,那回他說下雨果然下了!”

“這是說著玩的?人家馬五爺為了方便旅客,到處拜師訪友,縣的氣象站去過無數次,在民間收集的氣象諺語能出一部書!就說吧,他現在算不上個氣象專家,也……”

老店主走到方才著急的那位小夥子近前,拍一下他的肩膀頭說:“小夥子!你低著頭,唉聲嘆氣的,有什麼心事嗎?”

“我是個機修工人,領導派我到大柳公社王莊生產隊去支援農業……”那小夥子嘆了口氣說,“情況說到天明也沒用,反正到明天一早趕不到就不行,原來我打算起早走,要是下起大雪來,車子不能騎了……走夜路倒沒問題,可是我不認識路,深更半夜地去問誰?”

老店主也愁了,他皺著眉頭想了一陣,突然露出笑容說:“有辦法,你出了店往北走,十里路有個馬莊,到那村你找著馬春生,叫他送你去。”

“人家憑什麼送我?”

“行,你就說我說的!”

“那有什麼憑證?他若不信哩?”

“對呀!來,來,我給你寫幾個字。”

那工人拿著那張小紙條,半信半疑得又問:

“這紙條當真管事兒?”

“唉呀呀!我這大年紀了還能哄你?!”

旁邊有人插嘴說:“這紙條跟聖旨一樣,兒子哪能不聽爹的話吶!再說,兒子是進步兒子,老子又辦的是進步事兒!”

這話沒說完,滿屋旅客都笑起來了。

夜晚,旅客們仨一夥倆一幫地在閒格牙。他們談的內容是東葫蘆扯到西架上,什麼都談。有的說“芝麻沿草”能治痢疾,一治一個準;有的說張集有個投機倒把的,專住龐家小店;有的說“店家店家”,開店的有父母心腸;也有的說,店房是個雜亂地方,什麼人都有……。

人們在談論著,老店主坐在緊靠東頭的桌邊,戴著老花眼鏡在寫字,一點也不參與人們的議論。他在寫什麼呢?我有點納悶兒。正在這時,外邊傳來一聲馬的嘶叫,他摘下眼鏡,走出屋去。趁他出去的當兒,我湊到桌邊瞧了瞧——原來他正在給人們“作記錄”。本子上寫著:

“有人說‘芝麻沿草’能治痢疾,這法要真行,比原來的偏方更簡便多啦,以後試驗試驗……有人說有個投機倒把的專住龐家小店,抽空打聽打聽,真了,寫個建議……有人說開店得有父母心腸,對,這話算說到家啦。我做得怎麼樣?不行,還有好多地方不夠格。比如說,這店房確實是個雜亂地方,開店的在政治上要有根弦,這點可不能大松心才行……”

我看罷,不禁大吃一驚。因為原來我認為一個開店的好像算不了什麼,現在才覺得這位老店主真是了不起哩!同時,我也明白了他為什麼消息這麼靈通,懂得的事又那麼多。

入夜了,店房裡響起一片鼾聲。只有幾個人還在悄悄說話。我因翻來覆去地思考這位老店主的一些事情,也沒有入睡。這時,只見老店主離開座位。走到正說話的人們的近前,悄聲說:“睡吧,天不早啦,明天還要趕路哩!”人們的低語停止了。老店主含著笑,順著長長的大草炕踱來踱去。一會兒,他湊到一個青年近前,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夥子,起來,脫了衣裳好好的睡,這麼囫圇一躺會凍著的!”一會兒,又走到一位老漢近前,搬著他的頭說:“你老咳嗽,怕是傷風了,來,抬抬頭,枕高一點也許會好些。”……

天有小半夜了,突然傳來敲門聲。老店主一骨碌爬起來,大步夾小步地出去開門。過了一會,他領著一個青年人走進來。那青年人往大炕上瞅了一陣,皺著眉頭說:“呀!滿員哪!”

“沒關係,你來!”老店主拍一下他的床鋪說,“你在這兒鬧個特殊吧!”

“您吶?”

“咱倆擠著點唄!”

“不用,我在這兒坐一夜就行了,您忙一天了……”

“你怕多要錢?還是嫌我髒?”

那人無奈,只好跟老店主同床睡下了。

老店主剛躺下,外面又響起敲門聲。老店主起身又往外走。拿個同床青年建議說:“別開門啦,告訴他滿員就算啦!”“你甭管,睡你的吧!”老店主說著,又走出去了。

一會兒,又領進一個老頭來,年歲好像比老店主還要大幾歲。老店主攙扶著他走進屋,往自己的被窩上一拍:“你就在這兒吧!”那老頭不知情況,就稀裡糊塗地躺下睡上了。那小青年著急地說:“老店主,您吶?”老店主說:“有辦法。你睡你的吧!”說著,他把屋裡僅有的兩張桌子對起來,鋪上褥子、被,又躺下了。

過半夜時,我一覺醒來。見老店主正坐在圈椅上打瞌睡——原來他那新搭成的臨時床鋪又被客人佔了。

東方剛發白,我又醒了。這時老店主正在院中沙啦沙啦地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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