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黎靜瑤的畢業論文……”遠程屏幕那端的導師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我正準備下線，他卻突然問道：“她能準時答辯嗎？”
“不太清楚。”這個問題超出了我能預知的範圍。
“也是，不應該問你。”他意識到失言，正色說道：“移植手術就在這幾天，你多休息。”
我點點頭，離開教室，慢吞吞地順著走廊去電梯間。看到我的人都投來安慰的眼神。我知道，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外出了。
我盯著電梯的藍色指示燈，儘量把思緒聚焦到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上。電梯門開了。丁希文匆匆走出來，見到我一愣。
“你還在幫小瑤做事？”
“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儘量平靜地回覆。這或許也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我想把他的樣子記得更清楚，這樣如果我還可以再次復甦，就能立刻認出他。
他是黎靜瑤的男朋友，這是我復甦之後被告知的第一件事。黎靜瑤的所有密碼都是丁希文的生日，她還把合影的全息圖像放在了家裡。換句話說，丁希文是我復甦之後瞭解的第一個人。
黎靜瑤當然不算，我不需要認識她。
丁希文丟下一句話：“那一天我也會去。”就又匆匆離開了。
聽到這句話，我不知道該流淚還是大笑。我對情緒的控制總是不能很自如。於是我的一隻眼睛不停湧出熱淚，而嘴角卻向上揚起。
手術時他也在，那就意味著，我還能再見到他一次。
真好。我好感激還有這麼一次機會，就像我好感激我能看到這個世界。
我慢慢走進電梯，透明的玻璃上映出我的臉——遠山眉、杏核眼、鵝蛋臉，和黎靜瑤一模一樣、不差分毫。
可是即便我和黎靜瑤毫無二致，丁希文也不會用那溫柔的目光多眷戀我一秒。
因為黎靜瑤是我的宿主，我是她的克隆人。
2
我準時回到了醫院，帶回了晚飯和水果。
“慢死了，笨手笨腳的，什麼都做不好。”黎靜瑤的媽媽不耐煩地說道。
“媽！辛苦你了。”黎靜瑤的氣色更不好了，蠟黃的臉上已經開始泛黑。不知道她看到我是什麼心情，不過我看到和自己一樣的臉如此憔悴，心裡不是很舒服。
“那我先回去了。”我分辨不出來她對我的感謝是真心還是偽善，我只是不想再待在這裡徒增厭惡。
“這就走了啊？一堆活兒要幹呢，有沒有眼力見兒？”她的媽媽把髒衣籃塞給我，“給洗衣房後趕緊去吃飯，別誤了時間。”
我知道她好心提醒我吃飯，只是為了手術順利著想。即便是為了我體內健康的肝臟，她也得偶爾說些好話。
但是我一點兒都不餓，沒有人知道自己三天後就要死了，還能若無其事地吃下飯。
不過我還是去了餐廳，我想看看好朋友5610號恢復得怎麼樣了。
在嘈雜的人群中，我很快找到了她。5610號的左腿褲筒空蕩蕩的，很好辨認。
“嗨！”她朝我熱情地揮手，瞟了一眼電動柺杖，“有了這東西，我都能打破短跑世界記錄了。”她永遠這麼樂觀。老天，這一點我永遠學不會。
“嗯……你看起來確實狀態不錯，不疼吧？”我忐忑地問道。
“別這麼愁眉苦臉地看著我！這碗滋補湯我喝不了，都給你吧。”她把自己的湯碗推過來，“怎麼會疼呢？技術很發達啦。要不然怎麼解釋我們的存在呢？”
“這不一樣。”我環顧四周，有的克隆人臉上纏了紗布，可能是移植了視網膜、鼻骨或牙，身上纏著繃帶的是移植了手指、胳膊或腿骨，但是沒有和我一樣要移植內臟器官的。
做了內臟移植手術的克隆人，都會被送回冷凍庫。
“你害怕了？”5610號聳了聳肩，“你還能有什麼辦法？這就是我們的命。”即便我們無所不談，但是她並沒有流露出任何悲傷的情緒。
她畢竟和我一樣，不是真正的人類。
我們為了人類軀體的永生不壞而誕生，而在孕育我的醫院裡，我最先了解的情緒，就是對傷痛和死亡的“悲傷”和“恐懼”。
真正的悲傷不是噙滿熱淚，而是全身散發出絕望的氣息，像擰不幹的手巾、點不燃的爐火。
丁希文身上就是這樣的悲傷。對女友生命垂危的哀痛，在他周身嫋嫋環繞，任何接近他的人都像在佛殿中沾染了焚香，逃離他還能感受到衣衫上無言的哭泣。
我也不例外。我感受著他的感受，體會著他的痛苦。如果我能用自己的軀體撫平他的悲傷，我寧為飛蛾，萬死不辭。
害怕算什麼？和不能看到他一展笑顏相比，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恐懼”根本不值一提。
我只是害怕手術不能成功。技術很發達，但移植手術的成功幾率還是十分之九。
十起手術，總會有一起無法成功。一旦失敗，宿主的生命終結，所有的克隆人備份都會付之一炬。
5610號太樂觀了，她沒有看懂，克隆人的“命”是和宿主的“命”綁定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3
吃過飯，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夜色深沉，我卻毫無睡意，拿出日記本列出遺願清單，默默計算自己還剩多少個小時。
太短了，實在是太短了！我還有那麼多事情想去做，還有那麼多地方想去看，可我只剩不到48小時了。
我有些明白黎靜瑤的感受了：世界如此精彩，怎麼捨得匆匆來過。
雖然我是用她的基因造出來的，但是我一直排斥瞭解她。或許是因為嫉妒她擁有我沒有的事物——時間。
推行克隆人備份庫的專家應該能想到，既然我和黎靜瑤有一樣的基因，我勢必也會有思想，有七情六慾，懂愛恨嗔痴。
可是他們偏偏盲目地認為，克隆人不過是用來維持人類生命的工具、豢養在冷凍庫的家畜、執行指令的機器。他們為了讓反對派徹底閉嘴，把克隆人全都封存在醫院的地下室裡，直到宿主患重疾之前，都不會讓克隆人甦醒。
他們還洋洋得意地宣稱：只給復甦的克隆人一年的適應期，不讓克隆人受教育，只教給簡單的生活常識，這樣克隆人永遠是思想的黑洞、行走的器官。
不過他們太自滿了，錯得離譜。我只用一個月就學會了讀書識字，後來接觸了其他克隆人，發現有人遠遠少於這個數字。身體的長時間封存，反而令我們的學習能力卓絕，5610號曾偷偷告訴我，曾經有宿主用克隆人的論文得了大獎，臨死前震動了學術圈。
相比之下，我真的太愚笨了。我除了讀書寫作，沒有學會其他厲害的技能。也可能是因為黎靜瑤原本就是個普通的女生吧。
我有點明白黎靜瑤想要活下去的心理了，但是我還不知道她的夢想是什麼。如果我能活下去，我最大的夢想是離開醫院，去傳說中的海邊看一看。
海水潮起潮落，永生不息，那裡不會再有悲傷和恐懼。
想到這裡，我竟然又流出淚來。我摸了摸溼溼的眼眶，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身後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誰？”我慢慢打開門，毫無防備地，丁希文抱住了我。
4
“你讓我殺了她？”我靠在牆上，第一次感到眼前的人如此陌生。
“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我愛的人是你。”丁希文環著我的腰，我無處可以躲避他熾熱的眼神。
“我不明白，我只是……”
“你不是她的替身，你就是你！我看到你第一眼時就明白了這件事，為什麼你不懂呢？”他用左手撩動我的頭髮，和我無數次夢到的一樣溫柔。我覺得自己應該還是在做夢，只不過這次的夢格外真實而已。
“你還在懷疑我？要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嗎？”他吻了我的額頭，“不過我的克隆人還沒甦醒，不過只要你想看，我的命都可以給你。”
我看了不少言情小說和電影，我知道當一個男人願意把命給你的時候，那意味著他完全信任你。那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呢？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嗎？
“可是會被醫生髮現的，還有她的媽媽。”
“他們不會發現的，永遠都不會。”他似乎非常有信心，“手術時我也在，我會讓他們以為克隆人已經死了，而你奇蹟般地痊癒了。從此你會用她的身份活下去，我們一起離開這座城市，去海邊。”
“去海邊……”我喃喃地重複道，這三個字勝於世界上所有魔咒。我承認，比起他的嘴唇讓我意亂情迷，“去海邊”更讓我痴狂，讓我下定了殺人的決心。
48小時不足以完成遺願清單，但是殺一個人絕對夠了。
殺的對象是我自己，時間更是綽綽有餘。
丁希文離開後，給我傳來很多黎靜瑤的資料。我在接下來的一天，藉口鍛鍊身體，偷偷跑去黑市的機房，如飢似渴地把資料全部讀了一遍。
機房是克隆人開的，我才發現有很多克隆人和我懷揣一樣的目的。他們貪婪地注視著屏幕，口中唸唸有詞，都是為了儘快把自己在精神上變得和宿主一樣。
難道已經有很多克隆人殺了宿主？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慄。但我沒有停下閱讀的速度，只用了5個小時，我就徹底瞭解了黎靜瑤的一切了——她喜歡吃什麼、喜歡讀什麼書、最好的朋友是誰、說話的口頭禪、走路的姿勢，事無鉅細，我都瞭如指掌。
世界上已經同時存在兩個黎靜瑤了，那麼勢必要永遠消失一個。
5
我躺在床上，雙手雙腳都被綁住了，動彈不得。看到手術燈在我頭頂上亮如白晝，我的心怦怦直跳，完全不清楚丁希文的計劃是什麼。
我偏過頭去看黎靜瑤，她躺在我的左側，我們緊挨在一起，就像是剛剛出生的雙胞胎。
她還沒有上麻醉，正強忍著疼痛，額頭上都是汗。
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要是能活下去，最想做什麼？”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蠢了，幸好手術室裡沒有醫生，只有各種醫療機器人，否則我真的想羞愧地咬掉舌頭。
她慢慢轉過頭，和我一樣的臉蒼白而虛弱，但是她笑了。她原本空洞的眼神也有了神采，像是看見了什麼新奇的景象，“我呀……我想去海邊。”
我難以置信地盯著她，我們第一次直視彼此的眼睛。我相信她也看到了我看到的事實——我們不僅有著一模一樣的基因，我們還有著一模一樣的靈魂。
可是她就要死了。
她默默流著淚，“謝謝你。”
手術開始的提示燈響了。麻醉機器人開始給她注射藥劑。
“不要！”我聲嘶力竭地喊著，“不要！”
我不要她死。我不要世界上另一個我死去。
奇怪的是，我這邊的麻醉機器人沒有工作，而且突然有一個服務機器人把我們的床調了一個位置。
“喂，你能聽到嗎？”耳朵裡的微型藍牙耳機傳來了丁希文的聲音，“我們只有三分鐘時間，現在你把黎靜瑤的麻醉機器人再啟動一次，她就再也不會醒來了。”
我側身去看那個紅色的按鈕，我只要動動手指就能摸到它。只要輕輕按下它，一切就都會結束了。
我撫摸著按鈕的紋路，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但是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時間彷彿不再是蜿蜒前去的河流，而是籠罩我的球形宇宙。很多細節、很多回憶在我身邊轉動、盤旋，有一個瑩瑩的亮點像是宇宙的中心點，吸引我掙脫引力的束縛朝它飛馳而去。
“你在想什麼，怎麼還不按？黎靜瑤，你在幹什麼？”
“我不是黎靜瑤，我是8012號。”我冷冷地說道，“你也不是丁希文！”（原題:《殺了我》，作者：葉上瀟瀟。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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