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5 我那些去往天堂的親人

今天是清明節(注:本文寫於2007年4月5日,其時我在南風窗任上)。廣州的天空依然佈滿陰霾,即使躲在辦公室,仍然感到陣陣涼意。

晚上坐在電腦前,那些逝去的至親,爺爺、奶奶、小弟的音容笑貌突然浮現在眼前——我從來沒有在清明節回家給他們掃過墓!

從1986年至今,我沒有在清明節回過家。但這些年在過年回家時,我每次都會獨自一人上自家祖墳走一遭,看看爺爺奶奶小弟的墳墓,拔把乾草。爺爺奶奶的骨灰早年按照政策要求安放在大隊的安息堂,可惜在一個經濟凋敝而又被只知貪黷不懂得慎終追遠的人把持的鄉村裡,安息堂很快就破敗了,父親最終把爺爺奶奶的骨灰遷回了自家的祖墳重新安葬了,與他們相伴的是爺爺奶奶的長輩和兄弟,也有他們疼愛的小孫子,我的小弟弟。

我那些去往天堂的親人

(1994年春節,兄弟仨在老家我的婚房)

在我這三個親人中,小弟第一個撒手人寰,才22歲,得的是急性非淋巴細胞白血病,從發現到化療後去世,不到20天。我沒有能見上小弟弟最後一面——當我早上坐飛機(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趕回常州,到常州二院時,小弟的屍身已經被拉回了家,我在家見到的是面目浮腫的小弟的遺容。那是1995年。我曾經想放棄到新聞出版署工作的機會(當時還屬於借調),換到報社去,因為報社工資高些。回家的時候我帶上我們家有限的全部存款,還有從我的同學那兒調的現金。

雖然我們那兒的農村條件相對還算可以,但基本醫療常識是匱乏的。很多病從來沒有聽說過,即便是我,同樣如此。父親和小弟的玩伴後來跟我講,早些時候小弟一直感冒低燒,老不好,身體越來越差,弟弟讀書不多,他的一個比他多讀幾天書看過《血疑》的玩伴提醒他去醫院做個檢查,不要光吃感冒藥。父親陪著小弟去鎮上的醫院檢查,醫生勸父親帶小弟去常州大醫院再檢查,醫生說懷疑是白血病!常州醫院的檢查確診是急性非淋巴細胞白血病晚期。當天父親就給小弟辦了住院手續。父親告訴我,在後來的治療過程中,小弟知道自己不會長久,不願意進高壓氧艙,希望在外面能和家裡人一起。一次化療結束後不久,弟弟打電話我,小弟發燒了,讓我趕緊回。就在第二天凌晨四點左右,小弟感受到生命即將消失,跟陪伴在身邊的父親和哥哥(我的弟弟)說想喝粥,並說了句“要走了”。就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消失了,他的生命旅程還未真正展開就消失了。

父親一夜白頭,母親因為要照看弟弟襁褓中的孩子,表面上抑制了自己的痛苦。爺爺奶奶哭得呼天搶地,怪蒼天為什麼有眼無珠,讓白髮人送黑髮人,而我和弟弟、弟妹只是默默地在小弟的靈前燒著紙錢。在弟弟火花那天,我破天荒在小弟前磕了三個響頭向小弟告別。死者為大。

過了很久,父母才在喪子之痛中緩過勁來——母親後來說如果不是朱曉萌(我侄女)要照顧,她也不知道要多長時間。那年春節回家,太太給母親送了枚金戒指,希望它能給母親壓驚並帶來好運。

我那些去往天堂的親人

(1994年春節,爺爺和奶奶)

爺爺奶奶去世都算喜喪了,都很長壽。爺爺是第二個去世的我的至親。

爺爺年輕時太苦,大夏天生產隊撒農藥中過毒,後來氣管炎很嚴重。我當時跟爺爺睡,記得床頭痰盂每天讀有很多痰。那個時候家裡窮,沒錢上醫院看病,為了只好氣管炎,爺爺和父親不知找了多少野郎中,吃了多少草頭湯,也還戒掉了煙(竹根做的菸斗,塞的是菸絲)和酒。記不清何時開始,爺爺的氣管炎突然好了!爺爺先恢復了喝酒,後來高興時偶爾也會跟父親和堂叔要根菸,到80多時,一天還喝5頓酒,就著鹹菜,當然,每頓也就半盅。

爺爺是個典型的農民,沒有手藝,除了會種田種菜。鄉下的老人總是閒不住(父親現在就是這樣),年歲很大時,還幫著在自留地上種些菜秧賣,快80時,還在家“搞副業”,用稻草編“枕腰”(用在灶臺上大鐵鍋和鍋蓋之間,防止鍋蓋大鐵鍋漏氣)賣掙些零花錢!每天還自己非要挑著上街(鎮上)賣!

我上大學時省吃儉用買過臺珠江相機,曾經在一個夏天,大概是1990年,用樂凱膠捲,給爺爺照過張相,爺爺穿著白褂子,敞著胸,帶著老花鏡,低著頭在編“枕腰”。這是爺爺留下的較少的幾張單人彩照。至今這張照片仍在我北京的相冊中。

奶奶也是高壽,雖然沒有爺爺長。但最後一段時間,奶奶的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奶奶的牙口特別好,上70後竟然還能吃動炒的蠶豆!

對於鄉下人而言,奶奶算是嘴饞的人,她總會叫弟弟給自己買些吃的。

那一年,我和太太回家過年時,奶奶的腦子有些糊塗了,視力也不好了,聽力也是時好時壞。母親說奶奶這個時候就像個老小孩了。父親告訴我,奶奶自己上街(我們離鎮上大概有6華里),結果在路上給一輛拖拉機車撞倒了,臉上也摔青了,當時奶奶感覺沒事,爬了起來,拖拉機手很害怕,掏了50塊錢給奶奶,奶奶貪小便宜,收了錢,也就放拖拉機走了,沒有去醫院檢查。結果回來沒幾天,內傷發作,差點過了。後來雖然好了,但腦子變得時好時壞了,喜歡把東西藏起來,結果誰也找不到她藏的東西。見到人,不管是否認識,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

老太太對自己的未來也許也有預感。那年春節,奶奶先是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也許你下次回來我就不在啦之類的話。跟我說完,又拉著太太的手,希望太太給她織頂帽子,其時奶奶的神情已經比較嚇人了。太太和弟妹去買了毛線,太太用一天一晚的時間給奶奶織了頂帽子,老太太很喜歡。

那年老太太已經喜歡開口向人索要東西了。我們臨走那天,跟奶奶告別時,奶奶掉下了眼淚,突然,老太太開口跟我要錢:今年你還沒有給我錢呢(我往常每年回去都會給老人們些零花錢)。母親和堂姑讓我別給了,因為老人腦子不好使了。我猶豫了一下,掏了張十塊的紙幣給她,老人湊到燈光下,看了看,哦,只有十塊錢啊,真小氣。我們一下子全都很愕然……

第二年,奶奶也去世了。最後的兩年,我的父母兄弟都很辛苦。

爺爺奶奶去世時因為工作的緣故作為長孫的我都未能回家送葬,也算是一個遺憾。但願他們能夠原諒。

又是一年清明,願兩位老人在天國安息;願我那可憐的小弟弟在天國中也能品味在人間未能展開的旅程,快樂安詳。雖然我這兒沒有黃錢沒有果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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