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路標:為什麼說韋伯是現代思想的成年?


路標:為什麼說韋伯是現代思想的成年?

今天我們的現代思想之旅正式啟程,拜訪的第一位思想家是德國人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為什麼要用馬克斯·韋伯作為現代思想課程的開篇?

很簡單,因為韋伯標誌著現代思想的成年。

一百年前的德國“頭號公共知識分子”

我自己第一次聽說韋伯的名字,是在30多年前,在哲學家李澤厚老師的一次演講中。李教授說,我們中國人都知道偉大的卡爾·馬克思,但德國還有一位“馬克斯”也很了不起,就是馬克斯·韋伯。他們都是現代社會學的奠基人,還有一位是法國學者涂爾幹。

韋伯到底有什麼了不起呢?我去讀他的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可惜當年太年輕,沒怎麼讀懂。我就去讀韋伯的傳記,想先了解一下這個人。結果讓我大吃一驚,本來以為他是個大學裡的老學究,沒想到他非常關注社會現實。

印象最深的一個例子是,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戰敗之後,韋伯寫信給德軍的實際指揮官魯登道夫,要求他向協約國獻上自己的頭顱,挽回德國的榮譽。魯登道夫當然不會就這樣自殺了,但他同意和韋伯見面。結果兩個人唇槍舌劍,辯論了好幾個小時。我很難想象,世界上有哪個學者能和一個將軍展開這樣的辯論。

不僅如此,韋伯還在報刊上經常發表政論文章,而且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親身從軍,他參與建設和管理軍隊中的野戰醫院;在戰後又加入德國的談判使團,作為顧問參加了凡爾賽和會;還參與起草了一戰之後德國的共和國憲法。

韋伯不是一個象牙塔中遠離大眾的學究,而是一位廣泛介入公共生活,面向社會和現實的學者。他是一百年前德國最大的“公共知識分子”。這就是韋伯思想生涯的第一個特點。

百科全書式的學者

不過,公共知識分子好像一般都特別忙,很難靜下心來紮紮實實做學問。然而韋伯在學術上的涉獵非常廣泛,而且都卓有成就,被公認為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者。

這是韋伯思想生涯的第二個特點。

韋伯的研究領域非常廣泛,包括社會學、經濟學、宗教、政治、哲學、歷史甚至還有音樂,他還專門寫過一本叫《音樂社會學》的書。這位20世紀初的德國人甚至還寫過一本《儒教與道教》,專門來探討為什麼中國沒有出現西方那樣的資本主義,可見他的視野之廣闊。

然而這樣一位大學問家,學術生涯卻頗為短暫。韋伯25歲就獲得法學博士學位,30歲就成為正教授,令同輩學人望塵莫及。可惜四年之後,韋伯就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離開了大學,有幾年的時間完全停止了學術工作,病情緩和後才恢復學術研究。但又過了十六年,到1918年,也就是一戰結束的那一年,才正式重返大學。可是回到大學才過了兩年,韋伯就染上了當時肆虐歐洲的西班牙流感。1920年的6月,剛滿56歲的韋伯英年早逝。

在我準備這門課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韋伯就是在我這個年紀去世的。在56歲的生命中獲得如此卓越的成就,讓人驚歎,也令人敬畏。我想起韋伯的墓誌銘,那是來自《浮士德》的一句話:“我們再也見不到他的同類,塵世的一切莫不如此”

。這句話用在韋伯身上再恰當不過。

繞不開的里程碑

那麼韋伯究竟做出了怎樣的發現,為什麼我們會說他是現代思想成年的標誌呢?

說到成年,你覺得人到了怎麼樣的境界,才可以稱得上真正的成年呢?

我認為大概有兩個標誌:

  • 第一是明白自己,對自己的過往有真正的理解;
  • 第二是反思自己,能看透自己存在的問題。有點像是孔子說的“四十不惑”。

我們說韋伯標誌著現代思想的成年,正是因為他完成了這兩項任務,看清現代,反思現代,讓現代社會邁入了“不惑”之年。

看清現代,就是真正理解現代社會運作的底層機制。在韋伯之前,西方的現代化已經高速發展了兩百多年,但對於現代化的理解還停留在片面和表面的層次。直到韋伯以理性化為核心,建立了一套現代化理論,才第一次全面而系統地解釋了現代社會的來龍去脈和運轉機制。

反思現代,就是指出現代性最深層的缺陷。這些缺陷不是現代化曾經戰勝過的那些問題,比如愚昧無知等等;我們現在說的缺陷,是根植於現代化本身的問題。這些問題不會隨著社會進步而消失,反而會因為現代社會的發展而越來越嚴重。學術界將這類問題叫做“現代性問題”。

韋伯對現代性的正反兩面,第一次做出了最全面、最清晰的分析。從此以後,西方思想家只要討論現代性問題,不管是贊成還是反對他,都無法繞開這座里程碑。

科學理性做不到什麼?

韋伯到底洞見了現代社會的什麼奧秘?其實並不複雜,你記住這三個字:“理性化”(rationalization)。這三個字,就是現代性問題的關鍵。

我們知道,啟蒙運動之後,在理性和科學的幫助下,人類實現了巨大的進步。在古代社會,大多數人的生活都貧困艱難。甚至王公貴族也未必過得很好。

比如亞歷山大大帝去世的時候只有32歲,後世學者根據記載,推斷他是死於感染導致的持續高燒和衰竭。設想當時如果有抗生素,又會怎麼樣呢?

還有十三世紀的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一世,他的王后一生中生育了16個孩子,前15個孩子中的男孩全部在十歲之前夭折了,直到第16個孩子才順利長大成人,王位的繼承才有了著落。

你看,無論是皇帝還是國王,在疾病面前都毫無辦法。到了啟蒙時代之後,短短兩三百年,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說一個簡單的數據:人類的平均壽命,兩百年前還只有25歲,到了2016年,已經達到了72歲。

這麼巨大的成就是怎麼獲得的呢?韋伯發現,工業革命、科學革命、地理大發現,這些大事件背後,有一個統一的思想動力,就是“理性主義”(Rationalism)。當時人們有一種普遍的看法,認為過去的不幸都是由於矇昧和無知造成的,如果用理性清除掉矇昧和無知,我們就會走向真理,越來越幸福。

然而,也恰恰是馬克斯·韋伯,這位深刻理解科學理性力量的思想家,卻站出來告誡人們,有些問題,甚至是極為重要的問題,科學無能為力。

韋伯是怎麼說的呢?

讓我帶你穿越到一個歷史的現場:那是1917年的11月7日,一個冬日的夜晚,在慕尼黑的一間藝術大廳裡,正在進行一場演講。大廳裡擠滿了年輕的學生,還有許多著名學者。韋伯在臺上演講,題目叫“以學術為志業”。

身在臺下,我們滿以為,韋伯會告訴大家科學有多麼偉大的意義,值得青年人去獻身。然而,他是怎麼說的呢?他說:認為科學是通向幸福之路,這是“天真的樂觀主義”,只有書呆子才會相信。科學根本無法回答什麼是“幸福”,什麼是“意義”這類問題。

韋伯舉了一個例子:假如現在有一位病人生命垂危,只要送到醫院,我們就能用醫學技術維持他的生命。但是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們要不要去搶救這位病人呢?

如果病人只能維持生命,但根本無法好轉,又會耗費大量的金錢,拖垮他的家庭,你認為應當做何選擇?如果病人自己希望,不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來搶救,你認為要怎麼選擇呢?如果你知道病人在這種狀況中非常的痛苦,你又要怎麼選擇呢?

醫生回答不了這些問題,即使他有最豐富的醫學知識和最高超的技術,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韋伯認為,這是生命意義的問題,超出了科學的邊界。科學永遠無法回答:我們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才是“值得”的,我們過什麼樣的生活才是“有意義”的,我們生命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科學也許可以給出最優的“方案”,但永遠無法教給我們一個最優的“選擇”。

理性主義的新麻煩

韋伯用數百萬字的著作,向我們展示了,科學和理性如何塑造了現代社會,在政治、經濟、精神的深層結構中形成了怎樣的“運行方案”。但同時,他又向我們指明,這些方案、以及方案背後的理性主義,不僅很難帶我們走向真理和意義,還可能會讓我們離意義越來越遙遠,甚至還會帶來許多前所未有的新的麻煩。

這些方案是怎樣的,這些麻煩又是什麼,這就是接下來我們課程中要探討的內容。

下一講,我們就來了解韋伯的第一個重要命題:世界的祛魅。

問答

最後留一個思考題:關於科學能夠做到什麼,又不能做到什麼,你有什麼樣的想法,或者遇到過相關的例子嗎?想聽一聽你的見解。

——劉擎《現代思想四十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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