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8 老嚴的選擇

手續辦好了。老嚴捧著那張表,小心翼翼地說。鮮紅的印章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

妻子嘆了一口氣。儘管抗爭許久,但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擰不過執拗的丈夫。當年為與自己團聚,任憑首長苦口婆心相勸,他還是毅然捨棄大機關的錦繡前程,調回革命老區。然而這次,她委實難以接受。

此刻,半年來的一點一滴像開閘的洪水,又湧出來。

“什麼?你瘋了嗎?”聽到老嚴要自主擇業,上山種臍橙,她的一雙眼睛瞬間要把眼皮撐破。自主擇業多自由呀,無拘無束……不管老嚴怎麼解釋,她一概聽不進去。從軍幾十年,待過大機關,當過參謀,搞過政工,正兒八經的“文武雙全”,正團職將近十年,條件優異,為什麼放著體面安穩的日子不過呢?幾十年來相濡以沫、很少紅臉的夫妻,遇到了罕見的十字路口。

自主擇業四個字猶如一顆巨型炸彈,迅速在家族裡炸開了鍋。乍一看,彷彿三十年的拼搏付諸東流,有頭有臉的日子頓時化為烏有。大夥兒挨個勸說,有的曉之以理,有的動之以情,有的乾脆淚語凝噎。好友中也有不少反對,說他是“傻瓜”“慪佬”……老嚴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一時間,老嚴深切體會到啥叫四面楚歌。

面對親朋好友的輪番“轟炸”,老嚴沒有退縮。經過數個不眠之夜,他的決心堅如磐石。任憑家人磨破嘴皮,甚至恨不得把電話摔爛,也沒有絲毫動搖。

改革開放已經二十多年,多少人通過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成功的道路越來越寬闊。我們倆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哪裡敢想現在能住上這麼敞亮的房子,不正是改革開放的紅利嗎?辦手續的前一天,老嚴心平氣和地向妻子掏心窩。這一席話無可辯駁。良久,妻子拍了拍老嚴的手,算是默許。

時光定格在2001年。老嚴艱難度過了人生的重要關口,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表格終於蓋完章。老嚴按捺不住心中的急迫,跨上摩托往南康市三江鎮飛馳。一百五十畝荒地,五十年租期。他緩緩把紙合同放進皮包,默默走上一座小山頭,環顧坑窪不平、躺滿泥沙碎石的山地,一股豪氣在胸腔激盪。一個四十六歲的創業者,正式打響了人生的第二場戰役。

從此,一頂黑色鴨舌帽,一件T恤衫,一條牛仔褲,一雙運動鞋,成了老嚴的標配。每天早八點到晚八點,無論颳風下雨,準能在山裡的某個角落覓得他的身影,高挽的褲腿上沾滿泥濘。一千米的電路,他自己貓著腰一段一段接通,只請了幾個小工打下手。又嫌小工動作不夠麻利,將近兩千米的灌溉水管和輸藥管,乾脆全由自己一手包辦。栽種、施肥、打藥、除草,樣樣自己動手,一片不毛之地漸漸打理得紋路分明,井然有序。對最核心的種植技術,常常通宵達旦研讀專業書籍,書桌上堆了厚厚一摞,老花鏡也早早戴了起來。遇到難關,他主動請教專家。儘管如此,每一個過程依然容不得半點鬆懈,稍有不慎便前功盡棄。

臍橙的種植週期相對較長,前兩三年是純粹的投入期,看不到什麼回報,還要不斷往山上投錢。但老嚴始終熱情如初,像撫養孩子一樣悉心呵護每一棵樹苗。每埋完一次肥料,他都傻呵呵地笑上一陣,彷彿看見盤繞的樹根張開大嘴吸吮食物,然後沿著枝幹向上輸送營養。春節團聚,老嚴也一反常態地安靜,扒幾口飯便坐在院坪抽菸。

他需要等待。

三年後,受到慈父般關懷的小樹苗們茁壯成長,首批兩千餘株,頭年掛果二點五萬斤,進賬四萬元。看著張牙舞爪的嫩葉隨風搖曳,一隻只碩大的果實裝車上市,老嚴臉上終於浮現出久違的笑容。

第四年,掛果十一萬斤,收入十六萬元。第五年,掛果超二十萬斤,收入二十餘萬元……這樣一張連專業果農也難以望其項背的成績單,令人刮目相看。就算黃龍病來勢洶洶,他的臍橙也基本沒受侵犯,個個色澤光鮮。記者來了,考察團來了,冷清的果園猛然間人頭攢動。

老嚴成了名人。

望著漫山遍野黃澄澄的一片,親朋好友們也不得不摒棄成見,心生敬意。

熬出頭,可以輕車熟路,按照既定的程序施肥、灌溉、修苗,坐享冬季豐收的碩果,妻子總算鬆口氣。

四年前,一聽說妻子家鄉要拿出五百畝山地招商,老嚴又攥緊了老繭密佈的拳頭。他悄悄驅車趕去,剛和這片陌生的山地打上照面,就情不自禁動了心,參差不齊的山頭就像根根琴絃,撩撥著他的心。

過了幾天,老嚴的名字又出現在合同上。這一次,反對聲銷聲匿跡。

緊接著,安裝電路、水路,栽種、施肥、打藥、除草,修豬欄,建板房,老嚴又重複起十幾年前的開荒拓土。

今年元旦,老嚴的新“領地”向我開放。漫山的雛苗幼樹花枝招展,數根橡膠皮管沿泥土直貫而下。豬圈裡一片寧靜祥和,母雞帶著小雞們閒庭信步。這兒,老嚴充分展示出“舊貌換新顏”的卓越本領。

老嚴領著我看看這,瞅瞅那,輕撫著一棵棵小樹苗,又是講述平整土地的技巧,又是回憶鋪管挖坑的艱辛。一向平靜的面部表情突然間豐富起來,兩行潔白的牙齒頻繁上下開合,在黝黑的膚色中尤為搶鏡。粗壯的手指一會兒指指鄰近的嫩葉,一會兒朝遠處畫上幾個圈,生怕漏掉一處“傑作”。我愣愣地凝視著他,這哪裡是老嚴,那個不苟言笑、一句話都嫌多的人?簡直活脫脫一個相聲演員。

當年沐浴著改革開放的春風,他走出農村,成為一名軍官;幾十年後,他脫下軍裝,重新成為一個農民。這不是開倒車,又退回原點嗎?不,這是一個包容的時代才能孕育的昇華,是一次嶄新的出發。老嚴很早地領悟了改革開放的真諦,把“創業”——這個充滿光輝的詞彙,演繹得淋漓盡致,用實際行動詮釋瞭解放思想、敢想敢幹的真諦。如果社會湧現出更多這樣的“老嚴”,那份實現鄉村振興的夢,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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