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人生“格言”
父親離開人世近十年了,這些年,冥冥之中覺得父親在不遠不近地看著我。尤其他常說的那些至理“格言”,總是縈繞耳畔,成為我做人做事的準則。
打我有記憶起,我們一家六口擠在三間茅草屋裡,一間作臥室,一間作廚房,一間作堂屋;我們家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接著穿。我們是典型的“無產階級”,親戚家也個個是“赤貧”分子。窮則思變,剛分田到戶,父親就組建建築隊,修堤壩、建大橋、蓋樓房。父親對誰都好,見人不笑不說話。誰家有困難,跟父親說一聲,父親就讓他進入建築隊裡來。在建築隊時日久了,他們的家庭也逐漸擺脫了貧困。村子裡的好多人都認為父親是有魄力的人,有辦法的人。其實,父親也有他的難處:小鎮供銷社,有一個和母親一個姓的男人,父親讓我們姐弟幾個給他叫舅舅,寒冬臘月,父親讓我和姐姐給舅舅送去紅薯丸和自家種的蔬菜;小鎮黨委書記的老婆,和母親一個姓,父親讓我們給他們叫小姨和姨夫,每逢春節,父親讓我和弟弟去他們家拜年。那時的我,覺得父親沒有骨氣 ,為什麼對人總是低眉順眼,好像自己天生就低人一等。父親笑呵呵地摸著我的頭說:說:“孩子,誰沒有困難的時候呢?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你笑著去求人,人家自會感受到你對他的尊重,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個社會好人還是多”。漸漸長大的我隱隱明白,父親為什麼對待舅舅、姨夫那麼好,他想從舅舅那兒買來油鹽布匹等物品,因為那個時候是憑票供應物質;父親用真誠打動書記姨夫,姨夫把鄉政府的樓房給予他的建築隊施工。現在想來,父親當年對“舅舅”和“姨夫”的低頭,是一種生活的智慧,他今天的“低頭”,是為了明天的不“低頭”;一個人的“低頭”,是為了好多人的不“低頭”,建築隊有沒有活幹,關係到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家庭的生活。
這麼多年,我一直銘記父親這句格言。每逢遇到困難,多數如父親一樣,放下姿態向前輩、同學、朋友求助,這個社會上的多數人也如父親說的一樣,良善的居多,我感受到人世間的溫暖。
八爺背後說七奶壞話,七奶找八爺理論,結果兩人爭得面紅耳赤,最後大打出手,八爺的額頭被七奶的鐵鍬鏟得血淋淋的。六嬸常跟七嬸說我母親的壞話,母親找她們討個說法,母親嘴拙,被她們說得啞口無言,一回到家就病倒在床上。小時候的我,痛恨這些長舌人,是他們將我們平靜的生活搞得雞飛狗跳。父親常教導我說“背後不要談人家長短,論他人是非。”學生時代,我的時間被讀書、驗算擠滿,班裡也有張三長李四短,我常向他們透出鄙夷的目光。漫長的從教歲月,我將我的精力用於教學和讀書上,總覺得時間老人對我過於吝嗇,從沒想過去論人家長短。常有人在背後說我怎麼怎麼不好,甚至到領導那裡說三道四,我從沒找那些人理論,覺得即使為自己討個說法,我失去的將會更多。人生苦短,與其去討個說法,還不如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那年我十九歲,剛走上工作崗位。父親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是啊,我們小鎮黨委書記的孩子,在我的學校讀書,領導給他放在最好的班,讓最好的老師帶他的課,總之給予他最優越的資源,誰讓他的父親是書記大人呢?某市副市長的母親去世了,前來弔唁的花圈擺了一條街,場面之隆重,聲勢之浩大,讓村子的老人生出無限感慨:生子當如孫某某。父親的話,讓我感受到了世態炎涼。作為父親的女兒,年少時我雖然沒有享受到他帶給我的榮耀,但他的勤勉、他的智慧,給了我一筆精神財富,我以有他這樣的父親而感到自豪。長大的我雖不能光宗耀祖,但至少讓父親有我這個女兒深感欣慰。我用我的仁愛,我的勤奮,我的智慧,培養一批又一批優秀的學子,他們如蒲公英般遍及各地。
父親常說:“沒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父親十二歲喪父,十六歲喪母。他只上了八個月的學,就走上社會。經歷了多次苦難,三年困難時期,尋找兄長,差一點餓死在路上;文革時期,因為富農成分,飽受欺凌。每當他回首這些人生經歷,總是雲淡風輕。受父親的影響,在困難面前,我很少畏懼,堅信咬咬牙就會挺過去的。那年,我帶著五歲的女兒,來到大學學習,實現了我的大學夢。又一年,我帶著八歲的女兒,應聘來到小城任教。初到我現在的學校任教,重重艱難困苦,我總是對自己說,沒事的,沒有受不了的罪,奇怪那些困難也都不是困難了。
父親身患胰腺癌,檢查出來時已到了晚期。當我拿到診斷書,猶豫著該不該告訴父親時,父親覺察我的異樣,他沉悶地吐了一口煙,默默地掐掉菸蒂,說:“你不要瞞我,我知道我這次沒有好兆頭,我已經預感到了。”接著,他微笑著對我說:“我是沒有享福的命啊”。是啊,父親這些年打拼,已經積累了一點財富,本想和母親安享晚年,沒想到上蒼跟他開了這麼個大玩笑。想想他這一生命運多舛,自幼失去雙親,幾十年來,他一直在掙命,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支撐了我們這個家,養育了四個兒女,節衣縮食供我們姐弟讀書。對於他自己,他很苛刻,給他買一雙上百元的涼鞋,他都捨不得;吃一頓帶肉的菜,他總說奢侈了。
父親去世近十年了,他給我留下了許多至理“格言”,這些格言彰顯了父親一生的處事之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句話是父親的生存智慧;“背後不要談他人長短,論他人是非”,父親教育我做人坦坦蕩蕩;“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父親用這句話告訴我無論為人子女,還是為人父母都要扮好自己的角色;“沒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生命是堅韌的,任何困難都能承受得了。
父親去了,他沒有給我留下物質財富,但給我留下了豐富的精神遺產。父親的這些格言凝聚了他對生活的理解,是他在人世間行走的法寶。我嘗試著拿這些格言教育女兒,女兒也成了父親希冀的那種人。
父親是個普通的農民,一個飽受苦難的農民,但也是個銳意進取、勇於擺脫困境的農民。他在這人世間行走了六十七年,他用他的勤勉,他的智慧來教育影響孩子。在我的眼裡,他是一位好父親,一位受人尊敬的大寫的人。
趙思芳,女,河南省信陽市中學語文高級教師,市作協會員。作品散見於《西部散文選刊》《羊城晚報》《大河報》《華文選刊》《中華美文》《核桃源》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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