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3 夏天,阿姨突然離開|王梅返鄉畫像

夏天,阿姨突然離開|王梅返鄉畫像

老家的人傳言道,壯年離世之人,至親的人三年必有血光之災。

by:王梅

夏天,阿姨突然離開|王梅返鄉畫像

阜陽城郊

我阿姨是在夏天過世的,夜裡突發急症,猝死在我爸媽的出租屋裡。

二〇一五年夏天,杭州高溫,地表溫度達到四十多度,柏油馬路也要烤化。杭州電視臺的小記者扛著攝像機帶著話筒,拿兩塊生肉到馬路上給市民做實驗,肉往馬路上一放,來回翻動就成了天然烤肉。

長江一號橋,橋頭一側都是工廠,方方正正的白房子活像一個個大箱子。橋下綠油油的水流,垃圾堆積腐爛,臭味刺鼻。橋尾饒河一條兩米寬的柏油路,沿河邊一個一個的小巷子口,拐進去,小石板路歪歪扭扭向裡延伸,十幾米一個岔路口,路又分路,沒有盡頭。石板路兩旁一個個小門,五十平米夠一家人站腳,屋裡放個本市人淘汰下的二手電視機,從老家來過暑假的小孩子玩耍全在一張光床上,睡覺燒飯全在屋裡頭。我爸媽和我阿姨就住這裡。

晚上,外地生意人賣完貨,交貨現金結算,當場結清。手裡有鈔票,人人都開心。一行人由從大城市來的收貨人領著下館子。我爸媽顧念我阿姨平日裡帶兩個小孫女不捨得吃穿,高溫天氣屋裡也沒個空調,把她也叫來,帶上換洗衣服,來家裡打地鋪蹭個空調捱過酷暑的夜。

當天夜裡,我媽聽到我阿姨囈語,詢問沒人回應,開燈叫人,發現不對勁打120,當場搶救,肋骨壓斷也沒能把人救回來。

一個院子的外地人都被救護車驚醒。二十平的小屋子,我阿姨躺中間,我爸進進出出把兩個熟睡的孩子抱出來,沒留神,踢到阿姨的手,嚇到心裡。我媽來不及哭,先給阿姨兒子打電話,問他是報警讓當地警察處理還是回家給姥姥姥爺看一眼,客死異鄉的人,再怎麼著也要完完整整回家,再打電話聯繫膽大的河南人跑一趟,回老家!

那年夏天,我自己在老家學車,準備會計資格證考試。清晨天不亮接到電話,說是我阿姨得急性腎炎過世。我先去看姥姥姥爺,同村的打工人電話也打到家。有人見到我姥爺,半開玩笑半認真,說:“麻龍,麻龍,你家天要塌半邊啦!”我姥爺再問,同村人閉了嘴,帶著憐憫又帶著股子興奮。我姥姥有些察覺了,奪過我的手機要打電話,手抖拿不穩,屏也摔碎。我姥爺鎮定點,跟我說,夜裡大門風吹的砰砰響,像是有人敲門,一夜睡不沉(老家民間說法,人死後會回來看最放不下的人)。

半晌午,我舅舅妗子趕過來,不輕不重說些安慰話,我姥姥慌了神,碎碎念:“是不是老大化英病了?人人都說她身上腫了,她自己說是吃胖了。家裡沒錢,爹媽炸鍋賣鐵,把羊全賣了也要給她看!”下午一兩點,我爸媽從杭州到家,把我阿姨安置好,趕到姥姥姥爺家,我媽迎面跪下來,憋了一夜的眼淚在自己爹孃面前哇的一聲哭出來,說:“爸,媽,我把姐給你們帶回來了!”活生生的冷水滴進熱油鍋,家裡炸開了,哭聲一片。

第二天,下大雨,我阿姨出殯,進村的路全是吸腳爛泥。孃家人三輪車坐滿了十來車,一群人黑黑白白,連夜紮好的紙人、紙馬、花圈也不用,基督教徒,不信這個。

我姥姥哭得幾乎背過去,八十來斤的小老太太,骨瘦如柴,全靠人從兩邊架著胳膊走。我哥哥披麻戴孝,逢人半跪行禮,已經不會笑也不會哭了。我那個年輕的姨夫,臉上不見悲痛,客客氣氣地招待:“屋裡坐,屋裡坐,要不是化英死,你們哪能來我這喝口茶。”全然不覺沒了老婆。

東屋裡同村女人在撕孝巾,發孝鞋、孝帽、長巾,馬虎不得,輩分親疏都有講究,弄錯了,事後東家要捱罵。阿姨冰棺擺在正堂屋,來人沿屋裡走一圈,算是見她最後一面。放不放鞭,燒不燒紙都要爭論一番,婆家說:信奉耶穌的人,不信假世,不興這個。

當地人舉行葬禮,出殯前一晚一定要請“響”的,“響”是對當地鄉吹嗩吶說唱小團體的稱呼,一般四五個人組成,有的負責吹大嗩吶,就是大喇叭,其他負責小嗩吶、管子、二胡、笙、電子琴、吹喪號、鑼鼓鑔、疙瘩鑼、開道鑼等等。

這些“響”有分為孃家人請的,婆家人請的,還有晚輩請的。幾個“響”在出殯前打擂臺,哪個熱鬧,東家就給哪個加錢,講究一個喜喪。但是這些在我阿姨葬禮上都是沒有的。

孃家人心疼我阿姨嫁到他們家辛苦幾十年,喪禮也辦得蕭條,紫檀木的棺材,八千塊,孃家人憋著氣,都來撿貴的來!西屋裡,姥姥幾次昏過去,掐人中,搓手心,把人叫醒。

姥爺自己坐在大門口的長木板凳上,旱菸一口接一口,心裡怨,也心疼。我姥爺輩分高,脾氣又硬,臉上一個大黑痣,方圓幾個村,人人都知道“麻龍”。春耕忙,耕牛發了性,兩角抵上來,我姥爺肚子都被劃開,腸子斷了三截都沒吱一聲,挺過一條命。兩個閨女沒捨得動手打一下,對我阿姨說了一句硬話,後悔一輩子。

姨夫娶我阿姨前,天天跟到我外公家,空有一副好皮囊跟一張好嘴,又是地主家,拿筆桿子,油腔滑調,不是肯掏力氣的莊稼人。我阿姨愛他一手好字,我姥爺不同意,著了急,上了火,撂了狠話:“這輩子,你過得是窮是富,別在我面前說一句話!”我阿姨回孃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為了兒子娶媳婦背了幾十萬的債,生了病自己扛,到死都沒有跟我姥爺抱怨一句。

棺木還沒運回來,私下裡輩分大的人就安排我們把姥姥姥爺帶回家,白髮送黑髮,生離死別,人生大殤,老人年紀大了,受不來。

夜裡姥爺自己回家,十幾頭羊的草料還等著他。姥姥留下來跟我們住,姐姐妹妹也都從外地趕了回來。夜裡風吹窗戶,不知道是誰噩夢驚醒,三姐妹一起驚叫,全家人都嚇醒。從那天夜裡開始,我在老家再也沒睡著過,這是後話。

第三天下午,喪事辦完,家裡收拾停當。阿姨家的兩個哥哥來到我們家。屋子裡咋咋呼呼吵成一片。我媽坐在堂屋的涼蓆上,溼毛巾擦擦臉,哭道:“路路啊,做人不能不憑良心,我親姐,我能去害她?你要告那天吃飯的人,覺得說他們害了你媽,你先告我!”說完又是哭。

大哥也有點心虛,看著我媽說:“姨,不是怨你。是好好的人怎麼說沒了就沒了。吃錯東西要命的又不是沒有。辦完事回杭州,我找幾個人把飯店砸了。”人命關天,我媽也顧不得哭了,急了:“你去砸,你媽剛走,你再進監獄,你一家子就要散!誰給你出的訛人的壞點子!”二哥悶聲不吭,挨著姥姥坐在大門口。

大哥年輕火氣盛,不知道我阿姨得的是什麼要命的急症,到底是咽不下這口氣。又說百度上講,喝茶也能引大病,又說起同鄉某某某,同樣的情況,把人架起來走兩圈就能把人救回來。我媽滿肚委屈沒地訴,事發突然,哪裡來得及!又懷疑是腎炎,人人都說我阿姨先前身上臉上就水腫,拖著不肯治,街角藥店一盒藥幾十塊,買起來也心疼,旁人勸她去醫院,她自己不放心上,笑嘻嘻只當是自己吃得好,發了胖。

又想起先前姨夫帶著我阿姨去檢查,問他怎麼樣,他一臉輕鬆說是沒大病,出事的時候打電話也不見他驚訝,孃家人懷疑是白面書生外面有了人,起了歹心。

我姥姥聽著屋裡亂糟糟地吵,開始哭。提起陳年舊事,說是當年村裡還有生產隊,我大哥還是坐草筐的年紀,我二哥更小。年輕的姨夫麵皮長得俊,外出做工回回從媳婦孃家拿錢,年底帶回縣裡一個丈夫外出的小媳婦,回來鬧離婚。我阿姨不同意,我姨夫寫了書,留了信,買好小攮子,狗急要跳牆,又聯繫好了下家,要把我俊俏的大哥賣了,當做跑腿費。我姥姥日日看櫻桃似的守著我大哥,看了大半年,我大哥自然記得。

二哥長得醜,頭大又生一對大牛眼,沒人買,在奶奶家平安脫了險。又說起出殯當天,孃家人出席葬禮,按車數包錢,車去太多,有欺主之嫌。

素酒席,笨廚子,沒人盯梢,肉也切得厚,兩碗的用料做一碗的酒菜,不替東家做打算。午飯後,雨水反撲,稀泥裹腳,村裡精壯的男人抬棺,從出門到入地,馬虎不得,磕磕碰碰都關乎逝者的安息和生人的時運,人手不夠,妹夫也要出力,不合規矩也要硬著頭皮上,哪能讓棺木落地。

這裡頭,打斷骨頭連著筋,頭頭道道,亂麻一樣理不清。倒是我那姨夫,學識高,有文化,想得開,也瀟灑,喪禮後收了錢,添新衣,買新鞋,太陽帽一戴,日日跑西湖旁釣魚,只當自己又是一個無兒無女,無家無業的好小夥。

我阿姨葬禮後的第一個新年後,我們回老家去墳前祭拜。我大哥當時已經獨擔生活的重任,每天睜開眼,家裡五口嘴等著他養,夜夜趕工。二哥臉上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孩子氣,人瘦得只剩一身架子骨。

蕭瑟的寒風裡,阿姨墳前向南方向立著一個十字架,虔誠的基督教徒死後是要入天堂的。旁邊一座年代久遠的老墳,是我阿姨的婆婆,生前再多不滿意,死後還是葬祖地,挨一起。

哥哥們站在寒風裡,默默無言,如何不淒涼。回去的路上,迎上我那瀟灑的姨夫,枯木迎春,梅開二度,老樹逢春吐新芽,早已給自己找好了伴,成好了家。

阿姨葬禮後的第二個新年來臨前,臘月二十四,家家戶戶歡歡喜喜迎小年,白胖的豬肉餃子下了鍋,鞭炮擺好還沒點上,我姥爺在家門口出車禍,鬼使神差,那天我剛好走出門,聽到響聲,留住肇事車輛,做了目擊證人。

從那以後,只要回老家,夜裡我就再也沒有辦法睡著。後來我姥爺在醫院搶救過來,老家的人傳言道,壯年離世之人,至親的人三年必有血光之災,至於傳言的源頭在哪裡已經無法考察了。連我媽媽都鬆了一口氣,破了血光之災,之後安穩度日,平安無災。葬禮後,籠罩在家裡的愁雲慘霧看似慢慢散了。

二〇一七年夏天,我阿姨葬禮正好剛過三年。我晚上突發狀況,急診住院,掛號,檢查,確診為腎病綜合症,查家族是否有腎病史。關於我阿姨,當年有傳言說是腎炎,但是時間過去太久有沒有確切的醫學手段證明,大家都沒有再提,我已成年,病理又輕,醫院不建議再做基因檢測,直接歸為原發性。

後來回老家,村裡人人傳,我阿姨葬禮不滿三年,我那白臉細肉的姨夫就結了個半路媳婦,這種新人最兇險,新娘子第一次進門的路上旁人是要避開的。我大概是迎面撞上了,才有這惡果。

熱心的老太太來家裡,告訴我姥姥,用黑魚帶著魚鱗,鹽也不要放,煮上一鍋湯給我食用破病最好。又有好(四聲)事的人來家裡打聽,說是我阿姨在我爸媽房子裡過世,家裡前程最好的人是要消運的,又舉例證明此話不假,從古至今,村裡村外無一不通,人人都是自學成才的博學家。後來再有人問,我姥姥關了門,黑了臉,閉口不談。

金狗祥瑞,又是新年。舊屋拆遷,村也沒了,人也散盡,誰還記得那年夏天故鄉一場簡簡單單的葬禮?新屋新氣象,人人都要往前過,連對面一輩子吃苦種田的老太太也知道理理花,喝喝茶,帶上眼鏡拽文化。

那些個封建迷信也好,祖宗智慧也好,風土舊物,哪裡值得再提!

(返鄉導師汪成法,安徽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夏天,阿姨突然離開|王梅返鄉畫像

夏天,阿姨突然離開|王梅返鄉畫像

夏天,阿姨突然離開|王梅返鄉畫像

我是王梅,安徽大學17級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一名研究生,安徽省阜陽人。

我的故鄉是一個典型的平原小農村,一代代人憑藉自己的智慧和汗水在這裡生長。老家的民間傳統,迷信傳說,風土忌諱都是我比較感興趣的地方,這些神秘的,帶有地方特色的東西不斷傳下來,直到現在還在影響我們當地人的心理和生活,所以,我不做點評也不做分析,我只想做一個簡簡單單的記錄者。

“返鄉畫像”行動真的是有意義。參與到這個行動裡,見到了帶有不同的地方特色的故鄉,看到了很多人的故事,瞭解了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舊物往事,才算是真的認識到了這個地方,這是走馬觀花的旅遊不能帶給我們的。故鄉是我們汲取生活營養的地方,像是斯嘉麗的塔拉農場,返鄉之後,用更飽滿的狀態回應生活。

我與《返鄉畫像》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金進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20多所高校學生,共同推動青年知識分子鄉土報告……

文|王 梅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新美學孤獨星球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