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2 香菱鬥草,寶玉葬花

香菱鬥草,寶玉葬花

作者

fish

第六十二回,寶玉生日這天,香菱兒在園子裡玩得歡快。

先是在沁芳橋上和芳官晴雯她們看魚,然後紅香圃裡入席,玩起了“射覆”,沒猜中覆謎,作弊失敗,被罰了酒。鬧騰騰後,又隨眾人去瞧了醉美人湘雲的酣睡圖。那芍藥開得真真好,花瓣上漾著胭脂,綠裙衣迎風擺舞,石凳上尚睡著一枝花王,頭枕鮫帕,紅香散亂,口中唸唸有詞,“泉香酒冽⋯⋯”,情態嬌娜不勝。

香菱鬥草,寶玉葬花

雞冠花鳳姐兒沒能來,蕉管家派人送了果菜去。群芳享受閒適時光,“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倚欄看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

中間不免有雜事打擾探春和平兒,但二人不費力地處理妥當。芙蓉花黛玉瞧在眼裡,讚歎了一回,一時也忘了清露風愁,將那一鍾茶的前半鐘的風頭由了寶釵去,還只雲淡風輕地對賢襲人解牡丹圍:“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多吃茶,這半鍾儘夠了,難為你想的到。”

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香菱暗暗稱奇,悄然走開,轉去尋芳官她們。這丫頭正睡著悶覺,因無人理睬。難為寶玉記著芳官兒,找了她去。

正餐開始了,“薛姨媽也來了,依序坐下吃飯。”禮出大家,豈有不依序的,只是劉姥姥嘆的不是那謹然,而是侍奉完婆婆小姐方可上桌吃飯的媳婦的辛苦。

飯後,大家“吃茶閒話”,牡丹、芙蓉、芍藥⋯⋯排排坐,香菱則和藕官豆官們滿園子玩去了。

園子里正是初夏光景,杏、梨、桃等雖然卸了花的旗幟,其他草本月月紅、美人蕉卻開得正好。這碩大的園子,花樹不少,草本的花啊葉啊眾多,更不用說那階下池邊、牆角旮旯⋯⋯的草了。

香菱眼前,草的長卷展開。從北國雪地開始,風呼呼吹,席捲了山河大地,你能拿北風怎麼辦啊,生命如草芥,百草競彎腰。彎而不折,北風怒了,召來野火大使,撲撲撲,枯黃的草、霜白的草,全沒入火舌中,變焦成灰成煙。火使肆虐而過,大地一片狼藉,草只剩下焦黑的短茬。北風滿意了,以勝利之姿吐了個大煙圈,菸圈裡掉下了白白的雪沫,大地銀裝素裹起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蔽了殘䠹。

香菱學過詩,知曉有的詩勝在枝葉花,搖曳晁眼,有的以骨來敲打你。燒成灰燼的草,被大風颳得無影無蹤的草,遇“離離原上草”的詩骨又生返了,春風一夜化雨催生,草侵佔了古道,爬滿了荒城,直到家家戶戶的前庭後院、臺前階下。

香菱鬥草,寶玉葬花

匍匐著彎著腰又慢慢直起身來,化作千姿百態,入了丫頭們的眼,被攥在她們的手上。

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

南海的觀音,殿堂的羅漢,從遙遠處看往這裡,只怕也頷首一笑,暗許福音,但願這些有爹媽生沒爹媽養的孩兒交有好運。而那林間君子,臨水美人,也笑而不語,由著她們借用名號,玩著鬥草的遊戲。

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裡的枇杷果。”

草兒們又進入戲曲裡,隨那奼紫嫣紅去體驗一把人生悲歡、相聚分離。若說起人間這些生離死別、愛恨情仇,呀,憑是誰,別想逃脫。北風摧折,春風化生,人人有草的折,人人有草的運。

只是,有時一棵草會自以為別緻風流,渾然不覺異的麻煩。

豆官便說:“我有姐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豆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個剪兒一個花兒叫做‘蘭’,一個剪兒幾個花兒叫做‘蕙’。上下結花的為‘兄弟蕙’,並頭結花的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夫蕙’?”豆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要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是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拉扯著蕙上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

香菱接上了豆官,只是這另解的新意讓豆官兒惱了,嘲笑起有了“漢子”的香菱。她們打鬧起來,推慫間,香菱倒在了水窪裡,溼了裙子。

豆官兒不好意思,跑了,眾人也一鬨而散。香菱一人在水窪邊,整理著溼了的裙子。低頭彎腰,水裡倒影出她,好似折騰蔫了的蒲草。

她這個樣子落入了寶玉眼裡。路過的他才尋了些草來,準備加入她們,卻沒想一忽兒人都散了。

問得原委,寶玉不禁笑了,將手裡的並蒂蓮來比那枝夫妻蕙,“你有夫妻蕙,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菱。”香菱卻沒心思理會他的閒情,解決眼前的窘況要緊啊!新做石榴紅裙髒汙了,怎麼樣向家人交待啊,少不了薛姨媽的責罵了。

香菱鬥草,寶玉葬花

寶玉有了主意,“你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膝褲、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何如?”

很對香荾的心。她和他一起去了怡紅院,換上襲人的裙子。

解了困的香菱謝了襲人,再看去寶玉那邊,發現這玉哥兒蹲在地上,挖坑埋著方才的蓮蕙呢。

香菱心想:這麼個人吧,也一樣呆呢!別人笑我呆痴,這一位豈不比我更甚?!那花草既已離開枝頭,便是死了,還能出聲不成,難為他惦記著。

思忖著,她眼前又展開了那幅草卷:澗邊的幽草,也有黃鸝鳥為它宛轉一曲,青草傍池塘,也有小蛙跳將出來逗它開心,原野的草,越發不得了,橫鋪六七里,引得牧童"不脫蓑衣臥月明",更有那吳宮花草,埋了昔日王族蹤跡,還加那斜陽外的無情芳草,觀山看水任遊子惆悵相思。

她下意識地拉他的手,好似牽起一個不能訴說愁思的遊魂,“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這手弄得泥汙苔滑的,還不快洗去。”

那手掌上,沾滿了泥土苔痕,赭色青綠斑斑點點,彷彿青草從體內鑽出,要將這肉身的手做了絨毯。

不行不行,這隻手還是留著,研墨搗胭脂也好,翻書拾落花也罷,且留著吧。香菱一發力,寶玉笑著,任她牽著起來。她恍然不知他眼裡,她不再是水窪邊彎折了腰的蒲草,而似一棵小樹,擋在他身前。

香菱鬥草,寶玉葬花

人是怎樣由一棵草變成一棵樹的?又,有沒有那些原本是樹的,又變作了草的?

寶玉答應了香菱臨走前的囑咐,不告訴薛大哥璠,如若那樣,“可不是我瘋了?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他可不想成長的小樹被摧折回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