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5 圍觀進化史

今天的我們似乎比古代的圍觀者見得更多、看得更遠,但圍觀的“品位”卻沒有太大的變化:血腥、暴力、災難、色情和搞怪仍然佔據著圍觀者的絕大部分視界。

“啊,啊,看呀!多麼好看哪!……”

圍觀進化史

如果有什麼比圍觀一場遊街示眾更 “好看”的事情,那一定是殺頭。在小說《藥》中,魯迅沒有把筆墨潑灑在最具視覺效果的砍頭瞬間,而是勾畫了一群無聊民眾如何聚精會神地圍觀殺頭:他們 “頸項都伸得很長,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著”,劊子手手起刀落,這群圍觀的人便“轟的一聲,都往後退”。

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就描寫過一次聚眾圍觀的情景:1840 年,他和一大群人去新門監獄圍觀一個叫庫瓦西耶的犯人被處以絞刑,他沒有在圍觀群眾中看到 “與這個場合相適應的情緒……沒有悲傷苦痛、沒有富有效益的恐懼、沒有憎惡、沒有嚴肅性”。同時在場的小說家威廉 ·薩克雷則在人群中看到了技師、紳士、扒手、新聞記者,甚至還有議會議員,他將圍觀比作一場 “淫穢的娛樂”,在這些 “有罪的圍觀者”中間,也讓他為 “把我帶向這一野蠻景象的那種冷酷無情的好奇心”感到“羞愧和墮落”。

東西方的文學大師們在譴責民眾的圍觀慾望方面可以說達成了一致,但人們還是樂此不疲地加入圍觀的行列。借用魯迅的句式:“世上本沒有圍觀,看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圍觀。”

第一個圍觀者是誰?這個問題幾乎可以肯定沒有答案。因為一個人只有在一群圍觀的人當中才能稱之為“圍觀者”。但關於圍觀的記載卻很久遠,最早可以追溯到6400 年前的古埃及。在一卷題為《伊西斯的哀傷》的莎草紙上,講述了酒鬼們 “你推我搡,發出噓噓的驚歎”,眼睜睜地看著善良的國王奧西里斯被封進棺材裡,扔下河。

相對而言,中國最早將圍觀形諸文字的記載顯得溫文爾雅。2300 年前的人們圍觀了一棵百人才能合抱的櫟樹,莊子稱 “觀者如市”。就在莊子筆下的齊國百姓興致勃勃圍觀大樹之時,魏國鄴城的百姓則聚眾圍觀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被當成河伯的媳婦扔進黃河裡,司馬遷在《史記》裡如此描述圍觀人群之盛:“三老、官屬、豪長者、裡父老皆會,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

圍觀者靠數量為自己在歷史上佔據了一席之地。但這仍然沒有解釋圍觀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答案太簡單了:好奇心使然。另一個問題隨之出現:為何是這些事物而非其他會引發人們的好奇心,讓人們聚集在一起去圍觀?無論是公開的謀殺、儀式上的投河抑或巨大的樹木,都是日常生活難得一見的場景;但是,最重要的是,它們一定要有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就像謀殺或慶典一樣,能夠挑起人們內心的慾望和快感。

公元70 年,猶太曆史學家約瑟夫斯記錄了即將成為羅馬皇帝的韋斯巴薌鎮壓猶太人起義後在羅馬所舉行的盛大凱旋式。“城中眾多人口無人留在家中,人人走出來,儘管只有站立的空間,他們仍然在某處找個位置,以致沒有為行進隊伍本身留下足夠的空間通過”,凱旋式開始,圍觀群眾不約而同地 “一起歡呼”“一起肅靜”“一起歎為觀止”,最後以“全場歡呼”圓滿結束。

圍觀酷刑表演則是中西方圍觀者都相當偏愛的一大樂事。無論是西洋式的人頭滾落,還是中國式的一刀一個,都能激起圍觀者的高昂興趣。至少到17、18 世紀,歐洲人仍然樂於花高價錢買到一個好位置,觀看刑場上犯人被絞死、肢解或 “被文火活活烤死”。

進入19 世紀,情況發生了變化。西方人對圍觀酷刑的感受越來越敏感。

然而來華的西方人卻驚訝地發現,中國的酷刑產業仍然如此發達,且花式多樣。1904 年,英國商人阿奇博爾德 ·立德在北京見證了一場凌遲處決:“街上擠滿了人群,都是來看凌遲處決的”,他不得不 “費勁地從人群中找條出路”,一位參觀者告訴他,“這次情況很悽慘,處決有一定程序,身上的肉塊被一片片剮下,向人群丟去,民眾紛紛搶奪血淋淋的殘骸”。立德對這場中國人圍觀的酷刑表演的評價只有一句話:“在中國,我們仍處於中古時代。”

儘管立德對中國人的酷刑圍觀癖頗為不屑,但他恰恰身處 “圍觀”進化的一次重要轉折點,而這個轉折正是批評圍觀酷刑的西方人所創造的。就在立德參觀凌遲酷刑後不久,德國犯罪學家羅伯特 ·海德爾也加入圍觀,並且做出同樣苛刻的評論:“我看見圍觀的人聊天、嬉笑,抽著紙菸,大啖水果!”實際上,海德爾根本沒有真正 “看見”這場凌遲——他看的是凌遲的照片。透過照片,他也加入圍觀,儘管他並不在場。

19 世紀照相術的發明和完善,可以說重新定義了“圍觀”。在此之前,“圍觀”最重要的是“現場感”,它需要圍觀者身臨其境才能見到圍觀對象。無論是“觀者如市”,還是“萬人空巷”,都說明了現場感對圍觀的重要性。在前照相時代,圍觀是很直觀的方式。但照相術將圍觀者從現場“解放”了出來,一張栩栩如生的照片將圍觀對象最精彩的瞬間記錄下來,然後大量複製、發行。只要看一看晚清中國滿坑滿谷印有砍頭、凌遲照片的明信片,就可以明瞭其龐大的規模。至於現在的網絡小視頻,不過是擴大了的活動版照片圍觀而已。

照相術使每個人都成為潛在的圍觀者。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賦予圍觀更為廣闊的時空。從19 世紀的照片到今天快手App 上的小視頻,只需坐在家中,我們就可以圍觀19世紀美國內戰中屍橫遍野的戰場,可以圍觀晚清劊子手如何將一個犯人千刀萬剮,可以圍觀“9 ·11”事件中世貿大廈的毀滅,可以圍觀敘利亞正在發生的戰爭,還可以圍觀一個傢伙如何用電鑽吃玉米吃得滿嘴是血。我們似乎比古代的圍觀者見得更多、看得更遠,但圍觀的“品位”卻沒有太大的變化:血腥、暴力、災難、色情和搞怪仍然佔據著圍觀者的絕大部分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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