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已經七十多歲了，很瘦，很黑。
記憶中，父親從沒流過眼淚，沒有當著我們的面哭過，我覺得父親真的很堅強。家境我是知道的，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刻，父親也總是沉默著，做他該做的事，盡他該盡的力，無怨無悔。
不過，有一次，我無意中發現了父親在偷偷地哽咽，那聲音很小，即使隔著門好像也聽得不是很清楚。那聲音像是一塊石頭掉進了深不見底的井裡，很沉悶，但我確信是父親在哭。父親為什麼哭，我心裡很酸楚，也很納悶。
家裡年年青黃不接，父親總要去向親友借糧食來養我們，到了收穫季節再多還點給人家。所以，每當到了那個時候不用大人提醒，我們自覺地會少吃點飯，餓了就啃點樹上的果子吃，或者挖點茅草根來嚼。茅草根像甘蔗一樣，真的很甜很好吃的。
父親可能知道我們是在省糧食，偶爾會說：“你們沒吃飽怎麼能行呢？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吧，不要緊的。”
向別人借糧食度過難關還不是最讓父親頭疼的，最讓他頭疼的是沒錢交學費。借錢可不像借糧食那麼容易，一般沒人樂意借給我們家，怕還不起。
孩子太多了，每個人都要交學費，是一筆不小的數，交不起就得輟學。有的人家就像我們家一樣，交不起學費索性不去讀書了，反正多讀少讀幾年也沒什麼區別。父親說一定要讀，最少也要讓我們讀完初中。
走了好幾家親戚，父親沒借到一分錢，回來便默默地坐著。母親知道情況，也不問，自個嘆息。
家裡這麼個樣子還讀什麼書呢，再者我也挺討厭讀書，便提出不想上學了，在家和父母親一起種田。父親並沒有多說話，只說了兩個字：“去讀。”
去讀，家裡沒錢，借又借不到，怎麼讀？
父親厚著臉皮去求了我的班主任，說學費暫時交不起，拖一下。我的學習成績在班裡一般，班主任本來就不怎麼喜歡我，現在還要拖欠學費，人家自然也不樂意了。父親沒有辦法，回到家中緊鎖著眉頭。
第二天，村裡傳出了山上的杉樹被人偷砍的消息。到底是誰這麼大膽，敢偷村裡的樹木呢？大家議論紛紛，胡猜亂想，最後懷疑到我父親的頭上來。他們真的很有理由懷疑是我父親乾的，因為我們家目前最缺的就是錢，沒有錢幾個孩子都沒得學上，所以逼得沒辦法才去偷。
父親到底有沒有偷砍山上的樹木去賣錢，我不敢否定。聽大家說得有鼻子有眼，說都看到我父親趁著夜色去了山上，我都覺得父親真的是小偷。
“爸，你去山上砍了樹嗎？大家都在後面說你。”我很想知道真相，不相信父親會做那種事，只要父親搖了頭，那我肯定相信他沒有偷砍樹木，因為父親從不說假話。
然而，父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用眼瞟了我一下，依然沉默著。
誰也沒料到，沒過兩天，山上的樹又被人偷了好幾棵。這下所有人都憤怒了，覺得不揪出小偷來真的不行，山上的樹會被偷砍光了。
這次山上的樹木被偷砍，我能肯定不是我父親乾的。為了證實我父親晚上會不會出門，臨睡前我特意在門栓上撒了一層草木灰，如果晚上有人出門了，草木灰上會留指印。我早早地起床，並沒有發現門栓上有指印，證明父親晚上沒出過門，上山偷砍樹木的另有其人。
只是，我能證實父親是清白的，別人不但不相信，而且更加確信是我父親偷砍的。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家門口留下了一些杉樹葉子。
這就是栽髒陷害啊，可我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
目前能有什麼辦法來處理這件事情呢？有人給我們出了個主意，叫我父親把賣樹的錢主動交出來，別等查清楚了再交就晚了。
我無法證實第一次偷砍山上樹木的是不是父親，但第二次絕對不是。
“亂嚼舌頭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去查，查出是我老公做賊，坐牢、砍頭，心甘情願！無中生有，亂汙衊，有天！”母親忍無可忍，站在家門口吼。
純粹懷疑，沒證據，他們也拿我們家沒辦法。
離開學還差一天的時間，父親做出了一個驚人的選擇，把欄裡的兩口豬賣掉了一口。那兩口豬準備養著過年時賣的，現在百把斤就出手了，過年怎麼辦？再就是，在這個時候出手賣豬也是最丟人的事情。這真是窮得沒法想啊！
上學了，我每天放學後要放牛，把破舊的書包往房門邊上釘的釘子上一掛就走。也就是那天，我掛書包時聽到了父親在房間裡哽咽。明知父親在房間裡哭，而我不想傷父親的自尊，躡手躡腳地走出了門。
放牛的時候，我才知道上山偷砍樹木的賊被抓住了，是鄰村的人。
我的父親再窮再苦行得端走得正，不是小偷！
那些懷疑過我父親的人覺得過意不去，向我父親表示了歉意，父親是受了感動才哭泣的吧。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就是辛酸淚一把。
現在，父親年紀大了，依然話語很少，其實，他心裡什麼都明白。父親的肩膀是鐵打的，把這個家從苦難中扛到現在真不容易。父親的對我們的愛從不在口頭，但深沉似海。
謝謝您，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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