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手舉起相機，背弓著，膝蓋微曲，眯著的左眼藏在取景器後。在過去的53年中，他舉著相機，以這樣的姿勢定格中華人民共和國……
馬克·呂布（Marc Riboud）
也許，馬克·呂布這個名字，對大多數人來說似乎有些陌生，但你一定見過這張“周總理V手勢”的照片。
以及，這嬌嫩的鮮花和冰冷尖刀的對比，引起人們反戰的深思：“那是一朵柔軟的花，被固執地舉在一列刺刀面前。”
1968年，美國華盛頓反戰示威遊行。
與廣為流傳的攝影作品恰恰相反，他的名字似乎鮮少被人記住。
就在兩年前的今天，這位著名的法國攝影師，因病逝世，享年93歲。他說，中國是他的一位老朋友。
而今年，也是中國改革開放四十週年。
這位第一個進入新中國的西方攝影師，他那雙躲在鏡頭後的眼睛帶他凝視過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端詳過長衫、布襖、列寧裝、的確良襯衫，見證過“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捕捉過中國半個多世紀的起起伏伏。
有西方媒體評價，如果想看1949年後的中國，就去翻馬克·呂布的照片。他的鏡頭裡藏著一個時間軸，拉出來就是一部中國當代史。也有研究者認為，他傳遞出的中國圖景“並非全貌”。
“沒有什麼能比把一個國家同她自己相比較，抓住差異並試圖連貫其間的脈絡更說明問題。”談起他記錄中國半個多世紀的愛徒，攝影大師佈列松曾這樣評價。
“我喜歡看著一個國家長大。”2010年，這位老人最後一次來中國時，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句話。那年，他已經87歲了，“請求”好友帶他登頂上海大廈，拍攝黃浦江對面的浦東。
2010年，上海，馬克·呂布在上海大廈頂樓拍攝浦東。肖全/攝
東方的溫情觀看者
1957年新年第一天，一位33歲的男子迫不及待地登上從香港開往廣州的火車。在這趟列車上，這位高鼻樑的法國人膝蓋微曲，將鏡頭對準了一名中國婦女。豎幅黑白照片上，身穿長衫的婦女挽著髮髻，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她歪著頭、倚在座位上，露出一段光潔的小腿，神情疲憊，卻安寧、平靜。
這是馬克·呂布拍攝的第一張中國照片，外媒用“迷霧中看見優雅的東方美”來形容圖片呈現的內容。
1956年底，在香港開往廣州的火車上，這是馬克·呂布拍攝的他在中國的第一張照片。
自新中國成立直到1964年中法建交，處在外交“冷戰時期”的西方大國對這個社會主義國家“毫不知情”。馬克·呂布採訪周恩來時得知，1954年，時任美國國務卿杜勒斯拒絕握周恩來伸出的手，因為他“不想握一隻共產主義的手”。當時的中國在西方人的想象裡“處在一種完全被拋棄的狀態”。
“而這張照片立即完全改變了這種印象”，讓西方第一次通過“平視”的視角“看見了東方”。
“一個西方人的鏡頭毫無外來者強行侵入之感，就像是國人的自我審視，充滿東方智慧。”《人民攝影報》原總編輯司蘇實這樣評價，馬克·呂布的照片沒有窺探和俯視，而是通過平常人的視角，讓“冷戰陣營”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中國。
1957年，北京，街上三個小孩。
1957年，北京，衚衕裡表演胸口碎大石。
1957年，北京，人們觀看兩個摔跤手摔跤表演。
1957年，北京大學未名湖上滑冰。
1957年，北京，拍照。
1957年，北京，“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標語。
1957年，北京，結婚。
1957年，北京，街上的人力車。
1957年冬，北京王府井，一個最後的貴族。馬克·呂布敏感地將鏡頭對準迎面走來的一位奇特老貴婦，她身披長至腳踝的黑色大氅，領口鑲白色狐毛，手夾香菸，目光傲慢。
1956年年底，馬克·呂布通過英籍華裔作家韓素音引薦給中國總理周恩來，輾轉拿到特批的簽證。韓素音為周恩來寫過傳記。紅色中國的大門首次向一位西方攝影師敞開。改革開放前，他3次往返中國，東方畫面通過他的鏡頭漂洋過海。
1957年，北京飯店。
北京，接受馬克呂布採訪時的周總理。
在這位法國攝影師的取景框裡，遼寧鞍山鋼鐵廠林立的煙囪咕咕冒著濃煙。幾條破舊的漁船停靠在長江邊，幾米開外，武漢長江大橋正在施工。1957年，新中國完成第一個五年計劃。
1957年，遼寧鞍山鋼鐵廠
遼寧鞍山鋼鐵廠，工作中的工程師。
遼寧鞍山鋼鐵廠裡的舞會。
遼寧鞍山，鞍鋼大食堂。
漢口，長江大橋正在施工。
毛澤東舉起一杯茅臺酒招待波蘭總理，在當時，他拍到了毛澤東臉上款待貴客的笑容。
1957年冬，作為現場唯一的外國記者，馬克·呂布曾收到一條禁令：不許對偉大領袖正面拍攝。然而，在這個特殊的夜晚，他還是成功地抓拍到了獨家照片：毛主席正在飲一杯茅臺酒，完全正面。
這一年的鏡頭中，還有北京美術學院的裸體模特。
1957年，北京美術學院，當時嚴禁使用裸體模特教學，他們被認為是頹廢的、腐朽的資本主義東西，只有這個課堂還有裸體模特。
“到處都有一種尊嚴，取代了上世紀幾乎整個民族的恥辱。”這位攝影師為他鏡頭裡的中國配上這樣的註解。
此後，馬克·呂布再次來到中國，拍下了“文革”前夕的學生，拍下了天安門前抗議美國對越軍事行動的示威者，拍下了學生與農民集體勞動的場景等。
1965年，北京，文革前夕的學生們。
1965年，抗議美國入侵越南的示威遊行。
1965年，北京天安門，示威者抗議美國入侵越南。
1965年，北大宿舍裡織毛衣的學生。
1965年，南寧，上學路上的農家孩子。
1965年，北京，琉璃廠古玩商店的櫥窗。窗戶巧妙地把畫面分割成幾個部分，就像各自講述著不同的故事，拼起來又是一個整體歷史印記。
他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毛主席語錄》的誦讀聲裡“行走”“觀察”“拍攝”。
1971年，北京，在頤和園休息閒聊的市民。
1971年，桌上放著紅寶書的學生。
1971年，他的鏡頭對準一位穿著白襯衫、梳著麻花辮的上海芭蕾舞演員。“身上的裝飾是左胸前紅色的毛主席像章，課本是端端正正擺在桌上的《毛主席語錄》”，這張照片在歐洲引起轟動。
1971年，上海芭蕾舞團的芭蕾舞演員，在她前方的桌子上放著紅寶書。
直到2010年，他還委託好友尚陸在上海尋找這位“優雅的女人”。“當時的中國正處在‘文革’中，但這張恬靜從容的中國面孔，傳遞出的完全不是西方想象中的天下大亂的感覺。”尚陸說。
上海，2010年，當年的芭蕾舞演員。
鏡頭下的開放和成長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牌矗起在深圳蛇口工業區。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當馬克·呂布再次進入中國時，人們傳唱著《在希望的田野上》，他定格下身著中山裝的鄧小平凝視前方、邁過中南海大門的鏡頭。
1992年，深圳，戶外巨幅宣傳牌。
1982年，北京，鄧小平準備接待到訪的法國共產黨中央總書記喬治·馬歇。
“三起三落的鄧小平，正領導中國跨過一道門檻，他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他向西方這樣描述他捕捉到的畫面，“鄧小平將與他的國家一道再次創造令人驕傲的歷史。”
1992年，88歲的鄧小平開始他的南方之行，發表“南方談話”，中國加速。身穿粗布衣衫、時髦T恤衫的人湧向這片南中國土地，洋快餐、公用電話、變速自行車依次登場。
1992年，深圳，巨幅廣告牌下的行人。
1992年，廣州，正在執勤的交警。
1992年，廣州，手機與遊戲，出現了最早的低頭族。
1993年，北京王府井，招牌。
1993年，上海，楊浦大橋。
1993年，上海，母子。
拿著大哥大、開高級小轎車的人定格在黑白照片上。同時，他的鏡頭中還有衣不蔽體的乞討者和扛著編織袋的流浪漢，以及金幣像雨點一樣砸下來的大幅證券廣告。“中國轉型過程裡的收穫和困惑被他的取景框一一記錄”。
1993年，深圳，推自行車的姑娘。
1993年，上海，汽車廣告牌下的行人。
他曾面對西方媒體這樣描述那一刻的感受：“沒有人再談論政治，也沒有人談論孔夫子。社會上主要的價值觀念就是財富。”有人說，是因為他“在感受中國人內心慾望的走向”，“聽到傳統文明和現代文明碰撞的聲響”。
但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他的照片才第一次出現在中國的攝影雜誌上。當時的中國攝影界，擺拍之風盛行。這位西方攝影師的作品讓許多人意識到，
“紀實攝影絕不是單純的記錄，而是通過典型細節的抓取，折射出一個時代”。中國在改革開放，馬克·呂布也在改革開放。多年來他觀察和記錄了中國不同時代的轉變。他曾叮囑中國徒弟肖全：“你的國家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你一定要堅持拍攝，你的照片會非常重要。”
1993年，馬克·呂布在廣州海珠大橋拍攝自行車流。肖全/攝
2002年，上海。
馬克·呂布曾說：“我一向更善於發現世界上美好的事物，而非那些醜惡的暴行和怪物。”在這樣的信條支持下，他花了50多年行走、拍攝，記錄這個在不斷開放和成長中的中國，記錄各種人生的真實面貌。
而今，我們依然可以從這些珍貴的時代影像記憶裡，感受到這個國家在近70年的風雨中，那平凡而堅定的力量。百折不回，歷史的巨輪，始終往前。
本文來源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馬克·呂布：我喜歡看著一個國家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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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李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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