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1岁的蔡明亮完成新片《你的脸》,
这部作品77分钟,全程只拍摄了13张脸,
入围威尼斯电影节,受邀40多个影展,
是去年台湾金马奖闭幕片。
13张脸中,有一张是他27年来的御用男主角——李康生,
他们一起拍了十多部电影,
每一部蔡明亮的电影里都有李康生,
“他的脸就是我的电影,
他不在的话,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拍电影。”
今年5月,《你的脸》即将在台湾公映,
我们去蔡明亮的家拜访了他,
也见到了李康生,
听蔡明亮聊他的作品,
以及他和李康生一起度过的电影人生。
见到蔡明亮的时候,他正在台湾新北的家中煮咖啡,落地窗面对一片山谷,有两只野猫在院子里溜达。他和李康生一起打理这个院子,种了桃树、松树、野柚子。
房子原本是废墟,改造以后才能住人。邻里还是废墟,没有人住。蔡明亮常常去隔壁散步,一间间废弃的房子,里面长出了各种植物,斑驳的墙壁,生出了各种颜色的真菌。两年前,他曾以这片废墟为取景地,拍了《家在兰若寺》。
家中一楼堆放着电影胶片的拷贝,墙角的3层小柜子上放着各种形状的奖杯。扫了一眼,看见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银狮,柏林电影节的熊,还有几个金马奖。从第一部电影《青少年哪吒》开始,他几乎每部作品都会收获国际电影节奖项。
大约和搬来这里同一时间,他的作品开始走进美术馆,暂时离开电影院。创作也越来越自由,甚至早年作品的乱伦、情色、同志等等都不见了,就只拍李康生用极慢的速度行走,或者像《你的脸》凝视一张张脸。
这里是他的家,也是工作室,还是咖啡馆。
他和李康生、陆静奕合开的蔡李陆咖啡馆,在中山堂租约到期之后,就搬来了这里。带我们来的出租车司机一听地点就知道:“哦,那个卖咖啡的导演。”
他曾经说过,自己这辈子为什么敢卖电影票和卖咖啡:因为我的电影好看,我的咖啡好喝。
以下是蔡明亮导演的自述:
我的镜头下,你的脸
我喜欢拍脸。2009年我为法国卢浮宫拍了一部电影, 片名就叫《脸》。
《你的脸》是去年完成的新作,它没有剧情,没有故事,只有13张脸坐在我的镜头前给我拍摄,全片77分钟,一共14个镜头。
13张脸除了李康生,另外12张都是在街头找的素人,找的时候并没有限定年龄,最后找到的都是从60多岁一直到80多岁,有一点岁月的面孔。
有一个卖香烟的老太太,戴一串项链,牙齿都没有了,戴一个假牙。她也不是为生活所迫,因为她先生已经不在了,在家里就会想先生,所以她就每天要出来跟客人见面。
有一个85岁的马先生,一经过他,我就被吸引住了,他高高瘦瘦,有一点结实,脸是布满皱纹,那个皱纹很深邃。他八十多岁还在帮忙家里的小店做便当、炒菜,子女们让他不要工作了,他非要出来,在家里待不住。
他们都还在很认真地生活,我就会被这种还在“活着”的脸吸引,找的时候不知道他们的故事,看到脸就想拍了。
他们都不是演员,我也不打算做访谈,拍成纪录片。我只是让这些伯伯、奶奶坐到我的镜头前面来,什么都不做,其实是一个很奇怪、也很不容易的工程。
每个人会拍两遍,每次是25分钟,我跟他们说,请忍耐一下。第一遍是闲聊,让他们放松。再来一遍就是不说话的,一直看着镜头。
有一个老先生,第一遍拍的时候,我们聊得很热络,他以前跟黑道很熟,讲那种小流氓、大流氓打架的故事,跟竹联帮怎样怎样,讲得特别精彩。第二遍拍的时候,他两分钟就睡着了。我觉得特别好,讲话的内容我没有留在影片里,他睡着比他讲得还好。
这个作品的整个意思就是让你来观看一个影像,凝视一张老人的脸,你会有什么感觉?
你可能会想到很多,想到时间、妈妈,想到自己也会老。
我们很怕看一个东西看太久。生活里,我们也不会这样一直盯着一张脸看,再爱ta也不会。甚至有时候反而会逃避,你知道,这就是人嘛。
我自己的人生经验里面,我有机会这样子去凝视一张脸,大概就是我妈妈过世前。有两个小时我一直盯着她,盯着那张脸,看她弥留的状态,呼吸的改变。
原来,人的呼吸是这样子的,所以什么叫“生命如灯”,那个油被烧尽了,它不是马上就没有了,它是很慢、很慢、很慢,生命像一阵烟一样飘掉了。我外甥女很小,她说:“奶奶睡着了。”
所以说为什么要有电影的发明?就是要让你看。一定要有个人先看到,他才能让其他的人都看到。
我觉得这个时候缓慢电影的价值也许就跑出来了。它给你这个机会,用十分钟去肆无忌惮、毫无保留地看一张脸,不用害羞,也不用担心对方的目光。需要一个比较慢的速度让我们看到时间。
《郊游》剧照。李康生凭借《郊游》获第50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获奖致辞前,他把奖杯举起,定格了好几秒钟,然后说“这不是电视机坏掉,是蔡导拍片的风格”。
从电视剧编剧到“缓慢电影”作者
我是一个叛逆的小孩,不是行为上的叛逆,在心里面叛逆。我在马来西亚长大,少年时觉得家庭捆绑我,我就要离开家。
大学来到台湾。来台湾之前,我父亲跟我说,你来台湾我最放心,因为当时台湾是军政时期,非常严格,不能留长头发,有些歌也不能唱。
可是我才来不到两年就解严了,所有东西都涌进来,我亲眼看到台湾从军政时代变成一个自由时代。在一个不被限制的环境里,我开始了自己的创作。
一开始我是写剧本,也看台湾“新浪潮”那一批导演的作品。我特别喜欢侯孝贤的《风柜来的人》,杨德昌的《海滩的一天》,包括王童的《看海的日子》,张毅的《我这样过了一生》。看得很大量、很密集。
到后期我自己被撼动的作品,基本上都是欧洲的。很多电影印象很深的都是镜头特别长,很慢,对话也少。出来以后我就跟朋友讨论:“那个画面那么长,那么不讲话,那个编剧怎么写?”
我是站在编剧的立场思考:编剧要怎么写?那个导演可以这样拍?因为我做编剧的时候,我的导演其实都很欣赏我,我自己练习写出一个画面,不需要使用镜头淡入、淡出这些术语,用文笔写到他好像看到这是一个特写,这是一个推拉镜头。很多导演拿到我的剧本觉得不用费心,就可以拍。
我大学念的是戏剧系,西方戏剧很讲究结构。我们大量地阅读莎士比亚,讲三一律,读戏剧原理。
做电视编剧以后,我慢慢地开始怀疑、厌恶“编”这个事情。我常常问自己:“电影是剧本吗?剧本是电影吗?”毕业后十年,有机会拍自己的电影。
拍《爱情万岁》(1994)的时候,工作人员不知道我在拍什么,因为拍了3个星期,没有一句台词。
台词越来越少,《不散》(2003)全片82分钟,只有10句台词。剧本就是两页的稿子,写了大概二三十行诗,类似诗的句子,“下雨啊……”“戏院,有只猫走过”。电影是影像有力量,而不是故事有力量。
《不散》有一个很常被讨论的画面,就是那个椅子5分钟不动,没有人的。我记得我的剪接师劝我:“不要啦!”录音师也说:“不要!那么长,观众会疯掉。”我就是偏要。这部片子后来得了金马奖的最佳剪辑奖。
它在威尼斯竞赛的时候,一位50多岁的法国记者告诉我,这十几年来,她看电影都有一个感觉,好像在阅读的时候,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帮她翻页。但是看我的电影,因为每个镜头都很长,她可以自己去看到细节,听到声音,产生感觉,然后去思考。
我要找到我的自由,因此,我可以在我创作的电影脉络里讲很私人的事情。
我的作品大概都在呈现解困的过程,每件作品都在处理“如何逃开各种捆绑”,包括道德、现实、社会,或者个人内在的阴暗面。
拍《河流》(1997),得罪了男人,也得罪了女人,大家都在骂,票房也很差,我那时候已经是被打击到不行了。
我的一位恩师有天就约我出来说,阿亮,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拍一对父子,有没有别的方式,我相信你那么聪明,应该有办法用另外一种方式处理吧?
我被他一问,我真的思考了,思考了两分钟,我们就静默了两分钟,我就说,没有,我只会这样拍。我的老师就很用力地拍我的肩膀,他说,这就是你啊!你不是别人啊!你要珍惜你这样的能力。我就走下去了。
李康生有个特质很能引起我的共鸣。这个特质叫“反叛”,他不爱说话,动作比常人慢一拍,他不太在乎这个世界的速度,不太在乎这个行业的规矩。
他也完全不符合电影这个行业既有的规范,高大、漂亮、会演戏、有节奏感等,后来我几乎是跟着他的节奏、速度、个性和不说话这个特质来创作。我也脱离了这个行业的束缚。
李康生是老天这辈子给我最大的礼物
李康生的脸就是我的电影。
我第一次见到李康生是二十多年前,一个电视剧需要一个高中生坏小孩,我就在街头遇到李康生。他那时候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
小康演我的第一个戏,我嫌他走路像机器人,重拍二十几次。每回都说,再自然一点,再自然一点,几乎快用吼的了。他幽幽地回我一句,我就是这样走的啊,当头棒喝。
从遇到他开始,我开始改变。演戏常常有一个套路,怎么打耳光,怎么掉眼泪,可是他让我意识到,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我的第一部电影《青少年哪吒》是根据他当时的状况、他的家庭背景来写的。一个准备重考大学的青少年,李康生演的就是他自己。
我拍电影的时候有一个经验很特别,打光的时候需要有替身,因为演员要休息,所以会请剧组工作人员坐上来,让灯光师慢慢调光。我看着镜头里的画面,老觉得说怎么不好看? 美女来也一样不好看,等到演员一坐上来,蓬荜生辉。李康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演员。
刚开始当导演,拍了两部片以后,就已经有人跟我讲不要用李康生了,因为他不红,他没有红起来,还有更帅的人排队在那边要演电影。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命运的安排,我们一直有机缘往下合作,到后来我就不换他了。
他其实也有挣扎。他心里面也有一种对演员的概念:“我应该演一个黑帮的,演个杀手、英雄之类的。”他会说:“你弄个商人给我演之类的。”但是我的电影没有朝那方面去思考。
后来香港也有经纪人要签他,签了5年。演许鞍华的《千言万语》(1999),我去探班,发现小康好累,要他哭,要他用演的,那个电影是完全不同的表演方式。
他那时候常跟我顶嘴说不想演我的戏,就是同志,就是那些角色。后来那个念头好像没有了。慢慢地我觉得他就安静下来,就知道跟我在一起是在做一件事情,做创作。
其实我们常吵架,最严重的一次就是有一次我们公司被掏空了,那时准备要拍《天边一朵云》(2005),被人家骗了,那个人是我最相信的人,公司的存折、印章全给他,当时我对人失去了信心。
然后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们打电话,小康说不想再跟我了,什么都没有了,因为妈妈的房子也被押下去了。我那时候很伤心,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对他吼,我说,“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们拍了很多很棒的电影!”
我拍《河流》(1997),是因为李康生在演完《青少年哪吒》之后,生了一个怪病,脖子往一边歪,我在现实生活中陪他四处求医。看医生的过程,对我非常有冲击,就写了那个剧本。
我为什么拍《你那边几点》(2001),李康生的爸爸过世之后,原本看起来就不开朗的他更加忧郁了,怎么能走出来呢?我就想拍一个关于父亲死亡的电影。
我生命中有三个男人超重要的,一个是我爸,我其实不是很了解他,成长过程中并没有跟他很接近,但是那种父子感情还是很深。他知道我在拍电影了,可是我第一部电影在拍的时候他就过世了,所以他没有看过我拍的电影。
第二个是李康生,我其实是根据我爸的样子找的李康生。我拍过一个短片《是梦》(2007),李康生就是演我爸。穿我爸的衣服,跟我妈在一起演出。我妈当时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所以说“是一个梦”。
第三个是玄奘。我30岁出头的时候看了他的传记,大为感动和震撼。我忽然发现,原来1400多年前,曾经有过一个真实的人,有过一双脚,从西安走到印度。没有交通工具,没有语言的能力,没有各种资讯,甚至没有闪光灯在终点等着迎接他,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踩上茫茫无知的道路。
我觉得玄奘去取经的时候,其实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功,他就做了。当然他做到了。人其实是可以不用看重目的而去做一些事情的。
后来拍《行者》,觉得李康生演的就是玄奘,起码那个精神是,就是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是往前。《行者》起因是2011年,我和李康生合作的一部舞台剧《只有你》。
有一场戏我们排了很久都排不好。其实那场戏非常简单,一堵墙,李康生在那边的时候还是自己,可是走到这边就变成我爸爸。这个过程到底怎么演?
后来有一天他就跟我讲,导演我想用走的,我觉得走过来就好了,我从这边走到那边,就变成你爸了。可是我说你要让我服气啊,你要怎么走?我指定了一个点到一个点,他就用很慢的速度走,走了17分钟。
我都看呆了,非常震动,脱口而出:哎呀我等了你20年,就是等这一刻!
李康生是老天给我的了不起的礼物,他永远能够让我诠释生命的艰难。我觉得他的走路太美了,就想拍成影像。
五六年里面我们拍了八个《行者》,不同的景观,不同的城市,不同的状态,只有一个元素就是李康生走路。用很漫长的速度在移动,然后让你认真地看到这个世界。
八个《行者》就是时间,好多年的时间,好多年的李康生。
我拍到五六部的时候就开始有美术馆请我去展览,维也纳、布鲁塞尔、韩国。现在是台湾东北角的游客中心,里面只展这八部《行者》,一直展览两年。
我特别感动的是《你的脸》里李康生说了一句话,“我也老了。”其实拍到现在,他有挣扎我也有挣扎,我的挣扎是希望他能像刘德华那样爱惜自己,不变胖,希望他还是很漂亮,慢慢地,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也会老。
看李康生的脸变老,你不是笑他,而是觉得太珍贵了。
后来我觉得说,拍戏好像是为了他。其实到后来我多讨厌拍戏啊!就累、懒、烦,焦虑,但是由他演,ok,我就去做了。现在我有一种很放心很放松的感觉,我觉得我不用拍太多戏,甚至我不用再拍戏了,我觉得我可能只要拍小康走路就好了。
如果他不在,我真的不太知道我为什么要拍电影。
从电影院到美术馆
我大概在几年前,身体非常不好,就是过劳。过劳的原因很简单,每次我的电影上映前,其实我都要亲自去街头卖票,卖了十几年。
我的片子虽然都得了奖,但是剧情闷,卖相不好。我和李康生一起,走遍全台湾,一张一张地卖票,每次都是卖一万张才打住。一万张票拿到电影院,老板最少给我两个礼拜上片。
所以后来所有的电影院的老板都知道,只要蔡明亮上了片,都不会不卖座。一万张票,可能只有两千人是想看你的电影,八千人是同情你也好,其他原因也好,他来了看了,也许很气地出去了,或者很感动就留住了。这就是我面对现实的一种方式。
从2013年《郊游》开始,我逃离了电影院,去美术馆。因为美术馆会签两三个月的约,不用担心票房,不会下片。
但是我的个性就是,不会让美术馆空着。所以我还是一张张卖票,去各大院校卖票,把作品跟我自己绑在一起,办夜宿美术馆这些活动,使劲各种法宝,让大家进美术馆。
《你的脸》最开始,其实也是一个拍给美术馆的作品。就是13张脸,谁要买票去电影院看呢?可是我又突然回头想说,谁规定去电影院就一定要看故事片呢?所以我就决定要在今年把这个电影推到院线去。
《你的脸》看完我常常有一个感觉,原来人生有时候是非常简单的,哪里有那么多剧情。爱恨情仇都是被时间拉得很长,冲得很淡。当你到一个年龄再讲的时候,都是云淡风轻,里面那些人讲话也变得像唱歌一样。
前几年,我搬到这个山上来,老天给了我一个特别的礼物,给了一个山谷一个景,可以每天对着它。我一辈子没有想过买房,也没想过要固定住在一个地方,但是我对现在住的地方有回家的感觉。是一幢从废墟改造出来的房子。
我自己每次看一些房子,会觉得好难看,可是等它废弃了,就觉得好好看,废弃里面包含着时间,像皱纹、伤痕、老人斑等等。最真实就是废墟啊!全部东西都会变成废墟。
住在这里,我好像才发现我原来有这么自由的时间,我可以看到风在吹那些野草,看到鸟在树上,我就觉得好幸福。所以我常常都在表现时间,不知不觉的在影像里面表现时间。
拍这些电影到底要干什么?我后来想到了一个道理,这世界最需要做一件事情,每个人都能做到,如果他愿意的话——看天上的月亮。
如果你愿意看月亮,你的心情一定每次都不同,于是你能安静下来,变得比较敏感一点,更柔软一点。
我们的心都不柔软了,只知道自己的痛,不知道别人的痛,看我的电影是一种训练,会看我的电影就会看月亮,如果你常看月亮,也会看懂我的电影。
参考资料:蔡明亮《郊游》,孙松荣《蔡明亮:从电影到当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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