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bra的戰略含義：世界貨幣的金融科技錨
Libra的出現引發了各界的廣泛關注，各界普遍認為 Libra是具有標誌性意義的數字貨幣，將對傳統貨幣發行、使用以及跨國支付結算帶來前所未有的改變，甚至認為Libra將形成新的商業模式，帶來前所未有的商業價值。然而，仔細研讀Facebook發佈的Libra白皮書，從其字裡行間（特別是Libra對應的儲備貨幣種類）可以隱約看到，Libra的出現並不僅僅是為了實現其商業價值，更不僅僅是為了實現其所謂的為全世界人民提供方便快捷的跨界支付結算體系。Libra背後更大和更長期的戰略佈局，應該是為美元在新的世界格局中尋找維繫其超級世界貨幣地位的錨，這個錨可以概括為世界貨幣的金融科技錨，如果Libra成功，則世界貨幣體系格局將從石油美元邁入新的科技美元體系。
世界貨幣是指在國際商品流通以及債務清償等活動中發揮一般等價物作用的貨幣，主權國家的貨幣成為世 界貨幣有諸多好處，其中在信用貨幣體系下獲得全世界範圍的隱形鑄幣稅則是最重要的一條，因此世界各個國家都有爭取其貨幣成為世界貨幣的極大動力。
一國主權貨幣成為世界貨幣需要具備諸多條件。例如，發行這種信用貨幣的國家要有強大的綜合實力，在國際經濟、政治、軍事、科技等領域中佔有重要或主導地位；這種信用貨幣必須具有相當強的穩定性；另外，一國的信用貨幣即使可以在彼此經濟聯繫密切的國家之間充當支付手段，但要在世界範圍內正式取得儲備貨幣的資格，還要得到世界範圍內所有國家的確認，這就必須通過一定的國際協議來實現，而國際協議的背後則需要找到該國貨幣作為世界貨幣的錨。
當今世界，美元是毫無疑問的世界貨幣，這是由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佈雷頓森林體系和牙買加體系所決定的。佈雷頓森林體系確定了美元與黃金的固定等價關係，由於美國擁有著全世界最大的黃金儲備，各國必須要持有美元才可以向美國申請兌換黃金。1971年，美國單方面宣佈，廢除35美元兌換1盎司黃金的固定比率。目前，美元主要是靠國際石油交易結算貨幣的身份維持其世界貨幣的地位。美元的世界貨幣錨從黃金轉變為石油。而Libra的推出，則是美元尋找金融科技錨的前奏。
為了說明美國推出Libra來維持美元世界貨幣地位的戰略意義，我們簡單回顧一下美元發展成為世界貨幣的歷史邏輯，然後闡釋為什麼Libra是隱含著美元為維繫其世界貨幣地位而推出的新的金融科技錨。
佈雷頓森林體系：美元——黃金錨定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國際貨幣體系進入信用貨幣時代，主權國家開始發行法定貨幣，即由國家法律規定強制流通而不以任何貴金屬為基礎的貨幣。信用貨幣是由國家發行的信用流通工具，與貴金屬脫鉤，一般不再直接代表任何貴金屬。
在脫離了金本位之後，信用貨幣體系完全依靠國家信用維持正常運行，因此國家信用對世界金融秩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例如，2010年-2011年，希臘主權債務危機、意大利主權債務危機相繼爆發，國家信用等級下調，導致這些國家的貨幣對外貶值。一個國家的法定貨幣的幣值穩定從本質上來說由一國的綜合實力決定。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金本位制盛行。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佈雷頓森林體系主導戰後國際貨幣體系格局。在佈雷頓森林體系下，美國作為儲備發行國，主要有兩點基本責任：首先美聯儲保證美元按照官價兌換黃金，維持協定成員國對美元的信心；然後提供足夠的美元作為國際清償手段。美元作為其中的中心貨幣，與黃金直接掛鉤，35美元兌換1盎司黃金，其他所有貨幣按固定匯率以此價格盯住美元。每個國家都有義務通過買賣外匯使匯率保持在1%以內波動。佈雷頓森林體系在本質上是以美元為基礎的金本位制。結果是其他國家不再儲備黃金，而改為儲備美元，而美元背後的價值由黃金決定，美元自然成為了唯一的世界貨幣。
石油美元體系：美元——石油錨定
然而，佈雷頓森林體系存在“特里芬兩難”，美元幣值穩定與國際清償手段不足成為天然矛盾。因此，1972年以後，佈雷頓森林體系瓦解，國際貨幣體系格局進入浮動匯率與其他多種匯率形式並存的牙買加體系，也逐漸形成了以美元為超級世界貨幣、日元和英鎊等為主要世界貨幣的“一超多強”的世界貨幣格局。
那麼在佈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之後 （即美國不再承諾35美元兌換1盎司黃金），美元依靠什麼錨定其超級世界貨幣的地位？答案顯而易見，是石油！事實上，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石油取代煤炭成為世界上最主要的工業原料和全球經濟運行中最重要的能源，石油及其相關產品對於一個國家的經濟具有重要的意義。
與此同時，歐洲國家基本走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給整個歐洲所帶來的破壞，經濟開始蓬勃發展，獲得了更多的美元儲備，這些國家根據佈雷頓森林協定將其大量換成黃金，使得美國黃金儲備出現了明顯下降。再加上越南戰爭與美國國內民權運動，美國政府產生了大量的財政赤字，使得美聯儲通過大量發行美元來緩解危機，而這也造成了美元的貶值。在1971年，尼克松政府單方面宣佈，美國取消35美元兌換1盎司黃金的固定兌換比例。這正是佈雷頓森林體系崩潰的縮影。
佈雷頓森林體系被拋棄以後，美國為了維持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和沙特達成共識，沙特作為最大的石油出口國將只採用美元進行石油交易的結算，而作為回報，美國將提供軍事保護並賣給沙特軍事武器。這樣，美元通過石油這一每個國家都必需的物品而再次取得了“世界貨幣”的重要地位。
由於石油在國際市場上面是以美元計價和結算的，每年活躍在國際石油市場上的美元資本數量是一個相當 龐大的數字。石油美元使得不同類型的國家國際收支發生了新的不平衡，國際儲備力量對比發生了結構性的變化。由於石油與美元緊密的聯繫以及其所具有的金融屬性，因此，在某種程度上，石油儲備也可以作為外匯儲備來使用，石油美元便是其價值的體現。
然而，隨著世界經濟與金融格局的發展變化，特別是美元作為最主要世界貨幣帶來的單極貨幣體系帶來的全球金融體系不穩定性日益突出，世界各國都有突破美元作為主要世界貨幣的單極貨幣體系、建立多極世界貨幣體系的強烈需求。因此，從中長期來看，美元一直在尋找維繫其世界貨幣地位的新的錨。
科技美元體系：美元——Libra錨定
Libra成為美元尋求新的世界貨幣錨的邏輯，從Libra的籃子儲備可見一斑。
根據Facebook公佈的信息，雖然Libra設計為加密數字貨幣，但Libra的價值是由真實資產儲備提供支持的。也就是說，對於每個新創建的Libra貨幣單位，在Libra 儲備中都有相對應價值的一籃子主權貨幣支撐（如銀行存款和短期政府債券）。由此可見，雖然Libra由區塊鏈技術並通過世界範圍的交易平臺網絡提供支持從而實現國際支付轉移的便利，但是背後仍然由主權信用貨幣來支撐。
所以，儘管Facebook宣稱Libra的目標是成為一種穩定的數字加密貨幣，但是Libra本質上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貨幣，而更像一種國際交易中的轉換籌碼，其最直觀的類比是賭場遊戲（或者說交易）中的籌碼。在專業賭場中，籌碼代替現金作為賭資，這樣在交易中就更安全、更便捷；再加上有各種幣值對應的籌碼，這樣客戶就既可以省去找零的麻煩也不必擔心現金被偷；賭客在賭博遊戲結束後在賭場兌回現金。根據Facebook公佈的信息，Libra的交易規則與此大致類似，Libra的目標就是做成國際貨幣體系中的籌碼。
此時，Libra籌碼對應的儲備貨幣顯然將被錨定成為世界貨幣。Facebook宣稱，Libra並不與單一貨幣“掛鉤”，也不會使用黃金作為支持，而是將採用一系列穩定且信譽良好的中央銀行提供的現金和政府證券進行抵押。根據目前公佈的初步信息，美元、歐元和英鎊資產將被設定為Libra的儲備貨幣，從而做成一個新的用於國際支付結算的金融基礎設施。
我們必須看到，Facebook關於Libra的設計早已超越了當下熱議的區塊鏈技術和金融科技本身，而是躍升到改變國際貨幣體系格局的新舉措。如果人民幣不被納入Libra 籃子，而Libra最後又實現了其設定的目標而成為跨國交易的一個全球性金融基礎設施，那麼人民幣國際化戰略在長期將受到嚴重挑戰。事實上，人民幣國際化進程中比國際化指數設計和追蹤更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尋找世界貨幣的錨，Libra顯然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具象徵意義的啟示。
對人民幣國際化的深層啟示
進一步來說，當我們自豪於微信和支付寶等具有代表性的支付結算新手段甚至感慨中國金融科技世界領先的同時，必須站在更高、更遠的層面來探索全球性、戰略性金融佈局。區塊鏈技術的開發和應用固然重要，而跨國支付體系的建立將更加深遠地影響國家在全球層面的發展格局。從這個角度看，騰訊等國內引領金融科技應用發展的企業應該更多地向Facebook等學習，除了在國內實現商業價值之外，還要考慮最大程度地拓展金融科技領域的企業網絡，將微信和支付寶等更深層次地進一步發展，籌劃並建設類似Libra這樣的全球性金融基礎設施。
顯然，美國Facebook公司已經在金融科技領域搶先一步，並將美元等貨幣與Libra 進行綁定，戰略意義就是為美元設計新的金融科技錨。從1945年至1972年前後的美元黃金錨到1972年至 2019年的美元石油錨，Libra的推出將成為2020年之後美元的金融科技錨，從而實現美金—石油美元—科技美元的戰略佈局。對於中國來說，一方面要鼓勵微觀企業進行全球性戰略佈局，另一方面要最大限度地爭取人民幣進入Libra儲備貨幣籃子。從實踐層面講，資本賬戶的有序開放是人民幣進入儲備貨幣籃子的重要支撐，即使對資本有部分管制措施，也可以通過國際協議條款來解決跨國支付結算中的具體問題。因此，Libra沒有理由將擁有13億以上客戶群體的人民幣排除在儲備貨幣籃子之外。
當然，在與 Facebook 接觸和溝通的同時，設計並提出新型國際貨幣體系的中國方案，也是對美元為維繫其世界貨幣地位而將人民幣等新興市場國際的貨幣排除於世界貨幣籃子之外的反制措施。我們需要看到，國際貨 幣基金組織的缺陷和以美元為主導的 世界貨幣體系帶來的不穩定性，特別是美國的保護主義抬頭趨勢必然加劇全球經濟的震盪。因此，世界各國應該認識到，通過金融科技的發展，徹底改革當前全球金融體系格局，才能 維持國際金融體系的穩定。而這種改革，絕不應該用一種貨幣霸權形式來替換另一種貨幣霸權，單極貨幣體系終將無法適應多極世界，多種儲備貨 幣才能增加安全資產的供應，並減輕單極貨幣體系對全球均衡格局的失衡壓力。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副院長、中國財政金融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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