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8 文學與少女:卡夫卡的異色世界

文學、少女與死亡:弗蘭茨·卡夫卡就在這個三角中游戲人生,消耗人生。

他只願意自己創作,即使擱了筆,也還在寫作:一部日記,給一些少女的書信。在這個文學的邊緣地帶,我們聽見一顆孤獨的、得不到慰藉的心在跳動,在喘息。在這裡我們尋找什麼呢?卡夫卡熬夜寫就的東西與文學的秘密混在一起,而他自己也與文學成為同一。卡夫卡就是文學本身,正如莫扎特就是音樂本身。法國詩人勒內·夏爾說,他是“我們的金字塔”。而一座金字塔,就是一座陵墓:在它黑暗的墓穴裡,埋藏著一個謎,一個吞吃人的謎。當我們走近卡夫卡,就預感到幾乎可以用指頭觸摸他。對於文學,他提出沒法滿足的要求,正如對少女們,他提出不可能答應的要求,雖然這些要求是私下提出的,相互間卻聯繫在一起。

文學與少女:卡夫卡的異色世界

如果少女僅僅是絕望者的慰藉,她早就得到讚美了。她就是沙漠中的綠洲。她身體的幻影在與寫作的力量對抗,可惜這只是微不足道的保護體。作家之所以執意地追求她,像個落水遇險的人那樣不顧一切地抱住碰到的漂浮物,那是因為他知道少女具有一種堪稱決定性的力量。他從她眼睛裡、嘴唇上和皮膚上得到的東西,不僅是一種幸福的允諾。作家與少女的結合不僅較為大膽,甚至跡近亂倫:兩者都很相像,簡直你就是我,我即是你。也許這就是他們互相著迷的原因。少女因為希望得到愛慕,在作家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個盟友,而作家則在遞給她的鏡子裡,認為自己認出了一個同謀。卡夫卡說,我們“既對她生出覬覦之心,又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海明威、福克納或者川端康成(僅舉這幾個人就行了)都在這種“奇特之鄉”冒險。他們和納博科夫一樣,都企圖捉住那隻蝴蝶,把它別在標本紙上。漫無止境的追求。如果不是一份好感,像蜉蝣一樣執著的好感解釋了這種不懈追求的原因,如果一紙書頁或者一部作品沒有通過一個少女之口說出這種追求的代價——河那邊,大樹下,正是海明威隱約窺見的天堂——這種崇拜就難免有幾分可笑。另一個,別處的一個,同樣的追求,同樣的魔法。與其說作家追求的是一隻蝴蝶,不如說是一隻黃蜂。作家永不滿足地要求得到它的螫刺。這樣一來,少女就在文學火熱的心中架好床鋪,在人家迫不及待地觀察她的時候,她卻假裝睡著了。從她身上長出澆灌作品和作者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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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世紀法國作家熱拉爾·德·奈瓦爾身邊也是姑娘如雲。他曾指望在她們那裡看到同樣的奇蹟:讓我們重讀他的《西爾薇婭》,圍繞一幅“圖像”跳起那圈令人難忘的圓舞。為了保留這份魔力,他怕走近“真實的女人”。我們知道這種“柏拉圖式的悖論”會引發什麼災難:天使是魔鬼的造物。法國詩人安德烈·布勒東頭一個看出了奈瓦爾與卡夫卡的相似之處。年輕時的卡夫卡坐在布拉格的一座山丘上,承認生活是“一個夢,一種漂浮不定的狀態”。在日記和書信裡,他記下了自己的夢境。他“清醒的睡者的幻覺”給他的內心生活蒙上了某種“夢幻色彩”。他受奈瓦爾的影響,也迷上了戲劇和女演員。和奈瓦爾一樣,他相信一切都是徵兆,尤其是少女。這是一些危險的徵兆,因為它們展現了瘋狂和死亡。這種交往,卡夫卡把它發展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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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大多數少女,”卡夫卡對密倫娜承認說,“我始終感到慌亂。”她們近在眼前的身體讓他困惑不安。從她們的目光裡看到焦渴的期待,他不免大吃一驚。少女們是偶然出現的,但這種出現既是機會也是威脅。這是朝未知世界打開的一面窗戶:一種可能性得以生成。卡夫卡對少女的信任,對女性使者天然的信任與他對性的恐懼不相上下。不要觸碰少女,把決定命運的時刻推遲,但是要把她抓在手裡,而且要不惜一切手段。卡夫卡夢寐以求的少女若有所思,微低著頭,露出一截頸項。其實卡夫卡是準備以另一種方式來佔有她的。問題並不在於她是否“純潔”,而是在於她的魅力、引力。他要求少女助他抵達寫作的福地,給他寫作的力量。藉助少女被喚醒的慾望,他來打開自我寫作的大門,而用自己的放棄,來作競技場上的騰挪跳躍。懷著這份始終是慾望的慾望,他可以埋頭在孤獨之中,專心寫作。少女因為置身在遠處,反倒比他更現實:書信與相片成了魔鬼的工具。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在他對吸血鬼卡夫卡的看法裡,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書信也許成了原動力,通過它們所吸過來的血,驅動了整架機器。”可怕的機器,在那樣大的壓力下運轉。卡夫卡對愛情的要求只有一個:接受少女的輻射,服從她的情慾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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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與哪個少女相處,卡夫卡都聽任自己使出這個魔法。在點綴他一生的那些少女之星中間,卡夫卡從一些星星身上得到了自己所企盼的光輝。只是這種光輝轉瞬即逝,衝勁總是難以持久,這也許部分解釋了他的大多數作品總是沒有寫完的原因。他把生命力和保護力給了那些少女,可是少女們得到的善待卻並不比他多。他給她們帶來的苦難不能說不殘酷。少女總是無比脆弱,與美好的韶華一樣稍縱即逝。在他對她們的愛慕之中,憐憫是否因此而佔了上風呢?作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忠實讀者,他探詢自己為何對她們生出這種感情:是因為她們“會變為女人”,因為她們“命中註定有這種轉變”嗎?對此納博科夫回應道:“美加憐憫,這是我們可以得到的最接近藝術本身的定義。何處有美,何處就有憐憫。道理很簡單,美總要消失,形式隨著內容的消失而消失,世界隨著個體的死亡而消失。”打開寫作之門的少女也是讓卡夫卡隱約窺見了死亡的少女。因為他說,他一輩子在保護自己免遭“了卻生命的意念”侵擾,所以正是因為這些美麗的女子,他才在自殺的念頭前懸崖勒馬嗎?其中一些少女讓他感受到了一些幸福時光。這是他一輩子,直到躺在靈床上感受過的唯一的幸福。

他曾企圖向她們要求更多的東西:像德國作家克萊斯特一樣,在一個少女的守護下死去是卡夫卡最後的願望。寫作、少女與死亡就在這一點上交會。這是他命運的重力中心。在這個深淵裡面,他的謎像個黑太陽一樣閃閃發光。

本文選自《卡夫卡與少女們》,有改動。

文學與少女:卡夫卡的異色世界

作者: [法] 達尼埃爾 · 德馬爾凱
出版社: 一頁folio |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一頁folio
原作名: Kafka et les jeunes filles
出版年: 2019-9-30
頁數: 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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