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0 老 漢

  

老     漢

  


  屋裡只剩下我跟那個嫌疑人。我把錢給了內勤,打發他到飯店買餡餅。

  辦公桌對面有把椅子,是我給嫌疑人搬的。可他說圪蹴慣了,便靠牆蹲下。他的頭上戴著箇舊黃帽,帽頂上有個洞,一撮花白頭髮從洞口探出。他那雙枯瘦的髒手,十指弓曲著捂在滿是皺紋的臉上。這臉讓我想起耕過的土地。他的下巴抵住前胸,不時地狠狠吸一口氣,然後就“唉——”地呼嘆出來。

  “兄弟,”他把手從臉上鬆開,“是不是真的就不叫我回家啦?”他那土灰色的眼珠凝視著我。

  我點點頭。

  “兄弟呀兄弟,可做不得呀兄弟!”他連聲急急地說,說完,那驚恐悲慼的老臉又一下子顯出笑意。“兄弟你哄我呢……你……你看,我就知道兄弟你哄我呢。”他說。望著他那可憐巴巴又帶著乞求和期盼的神色,我搖搖頭。他“唉”一聲,又將原先也沒離開臉有多大距離的十指,重新捂在臉上。屋裡極靜,遠遠地傳進外面街市上熱鬧又嘈雜的聲音。“多會兒才叫我回村?”他又抬起頭把臉露出來,問。我又搖搖頭,沒回答。

  他是內蒙古農村的,前些時搭順腳車來大同賣葵花子,有幾個小孩問他要不要廢銅,他說要。先後共收了四次,最後一回在廢品收購站出賣時,被我們給逮住了。他怎麼也想不到,那些被孩子們燒得焦黑爛汙的銅絲,原來的價值竟有5000元。工廠庫房的損失由孩子們家長賠償,他,我們決定法辦。根據案情,估計最少也得判他兩年,要知道他當時趕上了“嚴打”。我看著他那愁苦的樣子,沒忍心說實話。

  “三五個月內,都甭想回去了。”我說。

  “啥?!”他驚叫一聲,想要站起來。大概是由於蹲得過久,反倒一屁股跌坐在牆根,破帽子掉到地下也沒去拾。“兄弟兄弟行行好吧,這可是要我老漢的命呢!”他一下跪起,向前膝行了幾步又趴在地上,衝著我連連地磕頭。

  我先是一愣,後來趕忙過去一把將他揪起,又把他按在椅子上。我又彎腰撿起破黃帽,在桌腿上拍打兩下後,擱在他的頭頂。

  “這可是天塌下了這可咋辦呀!”他痴痴地盯著地板,自言自語,“女子,兒子,這下他們可咋過呀!”我猛地想起做筆錄時,知道他家只有一個19歲的閨女和一個6歲的兒子。“村裡沒有親戚?”我問。“親近些的就一個姑姑,可太遠。好幾百裡。”我也不由替他犯了愁。“兄弟,能放我回村安頓安頓行不?安頓好就來行不?”

  這怎麼可以呢?

  “這樣吧,”我想想說,“有什麼好安頓的,你跟我說,我寫信轉告他們。或者我親自去一趟也行。”他看我。“信不過?”我問。“信過。信過。”我準備好紙筆。他卻隔了老半天才張嘴:“你告訴孩子們,就說他爹在外頭做了灰事了。不不不。這樣說是不可以的。”

  他停下來想想又說:“不知道你給不給這樣寫,就說你們的爹在外頭找到營生了,得過個半年六個月才回去。你……你再告訴給孩子們就說,米甕裡頭往深探探有一百塊錢。明年那責任田該種莜麥,還讓八叔給種,等爹回去再結算工錢。再,再……再告給小子就甭唸書了,跟姐姐在家裡做營生,等爹掙了大錢再,再念……還得告給女子甭理那誰,那是個壞人。黑夜裡萬萬千要記住把狗拴住,好,好壯個膽子……再就是,要是有個災有個病……病,病啥的……”

  他語言結巴,說不下去了。我沒催他,靜靜地等。我也沒抬頭看,我怕他看見我眼眶裡有淚花在滾動。

  他拿帽子擤了幾聲鼻子,隔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告給孩子們要好好兒躲對,萬萬千甭有了病……萬一有個啥,泥甕裡有黑糖,化上水是下火的……”

  我的鼻子發酸,實在是不能再聽下去了。我將筆擱在桌子上。

  他把手伸進後腰裡,摸出一個東西,顫顫巍巍地放在我的玻璃板上,說:“這個看能不能裝信裡。唉,女子要了好幾回,這次才,才給買……”透過模糊的淚,我看見的是個藍色的“維爾膚”小油盒兒。“你再告給……”

  “別說了!!”我“啪!”地一拍桌子,衝他大吼。他一驚,帽子又掉到地下,紅腫的眼瞥了一下我,又趕快看別處。

  “怎麼回事兒?”內勤進來了。端著個洇出油漬的報紙包。“沒,沒什麼。”我把臉扭向窗外。

  “吃哇。這是慣例。我們的組長請客。”內勤嘩嘩地把紙包展開,說。

  “不,不不。我咽不進去。”

  “吃!!”我猛地轉過身喝令他。我想在喝吼聲裡將胸中憋得難受的氣一塊兒噴出。

  “吃,吃。我吃。”

  他把餡餅大口大口填進嘴,填得兩腮鼓鼓的,同時,眼裡撲稜稜地滾下兩行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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