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於香港電影號；
李宗盛曾在香港這座城市短暫停留，也在這裡寫下《愛的代價》，他多年後回憶起這座城市說「這個城市太快，要是不小心，連感情都會變得浮光掠影」。
香港適合懷舊，因為她下一秒就要變，新的大樓新的跨國銀行，誰願意停留誰就可能就會錯失下一波財富，你看騰訊今年在港股表現很強勁，開年後到現在一路漲了90%。
發展要快，懷舊也要快點了，不然等到天星碼頭的鐘聲響起，它就要在2006年退出歷史舞臺，讓熟悉這個地標的老朋友只能對著鏡頭說「要疏導交通就不能有別的解決方法麼」，說這話的人叫杜琪峰，他出生於九龍城寨，香港是他家。
『一座城市沒有自己的電影是挺悲哀的』，杜琪峰說這話的時候應該帶著點怒其不爭。
販賣回憶的人向來面目可憎，原因是情懷廉價，90年代的港片裡的懷舊是主體意識，這幾年懷舊是在哀嘆，但杜琪峰懷舊起來，就像生活從未變過。那些老不死的街坊鄰居，焚屍爐也燒不掉的街道光景還在，格式化也沒法把香港的逼仄巷弄清空。
《文雀》裡的香港還是那個老香港，老建築舊辰光還在那，提醒我們一個存在已久卻被忽略的事實：杜琪峰骨子裡是一個非常浪漫的人。
眾所周知，70年代師從王天林的杜琪峰在1980年首次指導《碧水寒山奪命金》，之後又回到了TVB拍電視劇，他覺得自己沒學夠，武俠那道坎他給放心裡了，畢竟是70年代拍戲的人，沒法不受『彩色武俠新攻勢』影響，只是醃著，等拿出來了就是《槍火》《放逐》《復仇》三部曲。
那些兄弟情義是永遠糾結的，那些黑幫反派老大是永遠等著被幹掉的，而那些人情味是浪漫者的通行證，他浪漫。
《文雀》的浪漫是老派人的，一個英雄救美的故事套路：四個雅賊，遇見一個佳人，想救她出火坑。劇情很卡通，幾乎不見血。
香港再熱鬧再多錢味的街道也變得可愛起來，杜琪峰派任達華一開場就騎著那輛老式單車，拿著個膠片機給他們拍照，有搬貨的工人，有散步的老頭，預示這繁華只是過眼雲煙。
在香港，繁華是個懷舊的詞，旺角西洋菜街上那些小小書店夾著數碼產品店，隔一條街就是高樓林立視野開闊的彌敦道。
這種中西混雜的城市氣質跟xavier jamaux的配樂同出一轍。
而林熙蕾沿著利園東西街一路小跑，穿過中西區，黃嶽泰的鏡頭裡的顏色也很不安分，尤其是林熙蕾身上那件紫色外衣，也許是因為她正在尋求一個解脫。
之後，杜琪峰再沒有這麼拍過香港，他不能再騙自己說，香港沒變。
《文雀》是08年的電影，再過兩三年他就要跟著同行一起北上了，他的時代焦慮症也終於按捺不住，鏡頭裡的香港在新的局勢之下變得多義、歧義、人心複雜，甭提《奪命金》裡對銀行殺人不眨眼的諷刺，你也知道《黑社會》的第二部比第一部多了什麼。
那就浪漫一把，反正都要走了，《文雀》講了一個關於自由的故事，甚至跟城市調情起來，香港的忽而狹窄忽而開闊的街道比林熙蕾更誘人。
四個雅賊也分別被林熙蕾調戲了一把，但林熙蕾點到即止，等這雅賊四兄弟替她出頭。
杜琪峰的鏡頭裡何時有這麼性感頑皮的時候。
《神探》多麼機關算計，《文雀》就有多簡單，任達華四個扒手在xavier jamaux的配樂裡出場，他們是雅賊，還遇上了林熙蕾這個誘人而不快樂的女人，他們要解救她，於是就跟盧海鵬這隻老文雀鬥鬥法。
開場那段展示扒手功夫的長鏡頭，讓任達華四人開拍前練習舔刀片練到割爛嘴。
而幾個被偷錢包的人輪番登場讓整部《文雀》一開始就十足舞臺劇，中環變劇場，難怪當年法國雜誌評《文雀》為『寫給香港的情書』。
也曾經有人問杜琪峰對雨傘那件事怎麼看？
「浪漫咯！那麼多傘還不浪漫」，真的有很多傘啊，在《文雀》裡，在香港的雨夜街頭。
最後那場雨傘鬥法的戲，乾脆處理成慢動作決鬥，還武俠的願，許多鏡頭設計感十足，如任達華收傘開傘的那個慢鏡。杜曾坦言《槍火》就是拿保鏢當成武俠去拍，「保鏢哪能帶槍的」。
盧海鵬答應，那個雨夜任達華能拿著護照從上環走到中環，就放林熙蕾走。
於是任孤身入虎穴，笑看對面一群豺狼虎豹，大雨傾盆如戰鼓。
登時劍拔弩張，雨中傘作盾。
只見老文雀盧海鵬左右兩旁一對雙煞，步步逼近，刀鋒更近。說時遲那時快，任達華不慌不忙一個側身，兩張刀片悄悄劃了個交鋒。
一碰，一磕，一低頭，那個凶神惡煞的褲腿子竟不知何時被裁掉了半截，另一個背上還吃了任達華一記肘撞，痛楚夾著尷尬。
霎時間，耳畔聽得一陣調皮的小號聲，原來是那法蘭西樂師夏維爾的配樂！一陣踉踉蹌蹌的鋼琴和鼓，貼著鏡頭飛，豈止烘托氣氛。一段壓抑的小提琴過後，任達華還在人海戰術前苦苦支撐，眼看就快吃不消，及時響起的編鐘聲裡又見另外三隻文雀前來營救。
風水輪流轉，老文雀有難。
但姜終歸老的辣，這盧海鵬非但沒佔了下風，反倒在四人中游走一刀順走護照。一不留神，用力過猛，刀片沾了血，也只好當自己輸了。護照歸還，美人脫身。
諸位真當文雀老了翅膀折了？實則是送一份成全給姑娘，也給自己留個臺階。否則黑色轎車中，老文雀哭啼聲怎如嬰兒捨不得搖籃。
徐皓峰老師講一故事，說他在某飯店與當年老北京的佛爺相遇，對方帶他去個角落看個失傳的絕活，只見他含一口茶，一吐能吐裂一片瓦。北京話管小偷叫佛爺，香港人管扒手叫文雀，那口含刀片的絕活也該失傳了。
那麼，為什麼文雀叫文雀？
其實是以前的算命佬會排著一排命籤，桌上放著鳥籠，讓裡面的文雀跳出來用嘴叼走一簽，那一簽就是卜出來的命運。鳥兒捕捉命運的這個動作很像扒手偷錢包時的快，原來連片名都在懷舊。
『新的建築給人感覺是冷的，沒人情味的』，文雀那棟大樓裡的三角形室內天井，和任達華在《黑社會2》裡殺鄧伯的時候的環形天井如出一轍。
懷舊是一根筋的事，認為過去的總有值得保留的，他拍《黑社會》也是在懷念他小時候在九龍城寨裡目睹的黑社會鄰居，懷舊的人總願意相信有些事是不會變的，其實不變的就剩自己了。
自由這件事，也很一根筋的，又名不服管，片頭那隻文雀最後飛走了又可以在片尾飛回來，不管有些人還在籠子裡修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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