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8 小說:老 蔫

老蔫姓程,是紅椿樹溝我的一個本家堂哥。

其實老蔫是有大號的,老蔫只是他的一個綽號。可是老蔫一天到晚蔫怪蔫怪的,村裡人早忘了他的大名而直呼其老蔫了,甚至連村裡的毛孩子也跟在他的屁股後頭,一哇聲的喊:老——蔫!老蔫——!

老蔫就是這樣一個人,啥手藝都不會,一輩子只會種個本分莊稼,可即就是他把家裡僅有的三畝承包地種的再好,也還是擺脫不掉貧窮的命運。

現實的鄉村,男人們不是到山西、陝北等地下煤窯,就是到城裡的建築工地上光著膀子賣力氣;而稍微有點兒姿色的女人,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老蔫的一個兄弟媳婦兒長得明眸皓齒笑靨如花。她先是給西安一個老闆的建築工地上那些小頭目們做飯,後來竟然成了那位包工頭的二奶,回老家跟男人把婚都離了。老家的田地大片大片的荒蕪了。紅椿溝裡只剩下一些上了年歲的婆娘、老漢、和一群小碎娃們。偌大個往日裡人煙稠密的村子,現在就只剩下翠珍幾個女人和老蔫幾個半樁子老漢了。

老蔫的日子過得緊巴,人也就更蔫了,就是在收麥的龍口奪食季節,別人家再忙再急,他都是慢吞吞的。去年夏天,老蔫的大女兒和兒子同時考上了大學,光學費就得壹萬捌千元,不讓兒女讀書吧,那麼娃們的命運就只能和自己一樣,一輩子苦死累死也只能混搭個溫飽,一日三餐除了包穀糊湯就是酸菜面片,想吃一碗羊肉泡饃除非大白天在床上做夢!這一雙兒女都是尖子生,上的是一本分數線啊,可錢從哪裡來?就是把老蔫連骨頭帶皮肉按斤論兩賣了,也不夠填牙縫兒。倆娃整天哭喪著臉。老蔫呢,背抄著手,在村外小河邊、田埂間亂轉悠,除了長一聲嘆氣還是短一聲嘆氣。

老蔫嫂子是個急性子人,見老蔫那個沒出息的樣兒,就指著老蔫的鼻子跳腳大罵,罵得老蔫眼睛都綠了。

老蔫羞愧難當,只得扛了一把鋤頭趁機躲了出去。老蔫嫂子對一雙兒女哭笑不得地說:“娃呀,你倆上啥大學,你倆這是要你娘我命哩麼!你倆當我罵你大我心裡頭敞亮啊?我就逢上這號窩囊廢男人我有啥辦法?娃呀,娘我是上天天沒路入地地沒門啊!”

老蔫嫂哭,,一雙兒女也哭。老蔫的兒子對他姐說:“姐,咱倆出去打工走,我就不信上不成大學咱倆還活不成人啦?”

倆孩子眼瞅著父母指靠不住,眼淚汪汪的收拾了行李準備出門兒打工。老蔫回家看到娃們那架勢,就說:“娃呀,天無絕人之路,你倆再等等、再等等,就是你倆出去打工也不急這十天半月呀!”

有一天,太陽火辣辣的,老蔫突然黑水汗流的跑到縣城裡來找我,說道倆娃上學的事,老蔫唉聲嘆氣,滿臉愁苦之色。

我給老蔫端了一盆水,讓他擦把臉,給他沏好茶,讓他喝著,見他又掏出菸袋鍋子準備抽旱菸,我急忙遞上去一支香菸。老蔫接了煙,在手裡掉來掉去的看,然後深深嘆口氣:“兄弟呀,你真不會過日子,這軟中華煙我聽人說得好幾十塊錢哩,你一個月能掙多錢?媳婦兒娃可全指靠你一個人哩!”

我笑笑:“老蔫哥,你就抽你的吧,鹹吃蘿蔔淡操心,你見抽名貴煙的,有幾個是自己個兒掏腰包買的?”

老蔫哥終於舒展開眉頭,咧著嘴笑了:“也是!兄弟你說的是,那我就抽呀,這是老哥這輩子抽的最好的一回煙!”

我聽了忍不住鼻子發酸。我苦命的老哥啊。

老蔫哥很享受的抽著那支菸,半晌,極不自然的開了口:“兄弟,你認得的老闆多,你給老哥找個活路幹吧。”

我說:“老蔫哥,你都五十好幾的人了,還吃啥苦?娃上大學的事,可以到教育局申請貸款,聽說一個貧困大學生一學期能貸六千塊。”

老蔫哥滿面愁容:“兄弟,貸下款又拿啥還哩?那國家的錢就恁好用?你還是給老哥找個能掙錢的活路吧,咱下苦掙的錢用著心裡頭踏實。”

我見老蔫哥說的懇切,就當著他的面,接連給幾位熟悉的老闆朋友打電話,說我有個大哥,想找個活路做那怕看個大門兒、當個勤雜工都成。一位老闆滿口答應,還承諾工資給開的肯定比別人高。但老蔫一聽,卻連連搖頭:“兄弟,老哥天生就是個下苦的命,那號輕輕鬆鬆的活路老哥幹不來,再說活路輕掙錢也少,你就給哥找個能掙大錢的建築隊吧。”

我雖然心裡有些不悅,可仔細一想老蔫哥的苦處也是。我就又給一個曾經辦過案子的建築公司老闆打電話,拜託他給老蔫哥在他承包的高層建築工地做一名鋼筋工。那位老闆爽快的讓老蔫哥下午就去上班。月工資頭一個月三千元。第二個月如果手藝學過硬了,還可以給漲到4000元。老蔫哥聽了滿心歡喜,一連聲說:“還是兄弟你門路多,老哥我把你害禍的先!”

我說:“你對兄弟還說這客氣話做啥,走,下班啦,咱老哥倆要幾個小菜喝幾盅子。”

老蔫哥推辭不去:“我來找你幫忙,反而還害禍你花錢請我吃飯,去不得去不得。”

我假裝生氣:“你不去,你就把你剛扛來的那袋洋芋再扛回去!”

老蔫哥笑了:“去哩去哩,不過兄弟,老哥不喝酒,就想吃上一碗羊肉泡饃,能行不?”

我哈哈笑著:“行呀!走,老蔫哥。”

我把老蔫哥帶到我常去的一家羊肉泡饃館去,對師傅說:“先給我老哥煮一碗,饃要雙份兒的、肉也放雙份兒的!”

老蔫哥把頭埋在堆得小山一樣的大海碗裡,吃得滿嘴流油滿頭大汗:“兄弟,這飯實惠,羊肉恁多的,確實好吃,往日我就是大白天做夢都沒有夢到這麼香的羊肉泡!”

我心裡難受的要命,故作輕鬆地說:“你覺著好吃就好,就好。”

當天下午,老蔫就到了那個建築公司老闆的大樓工地,跟一個民工學綁鋼筋。過了幾天,我打電話詢問那個老闆朋友,老闆朋友說我介紹的那個人還行,人忠實勤快肯吃苦。我聽了也就放了心。

誰知剛剛過了半個多月,老蔫哥突然出了事故,他從四樓腳手架上摔了下去,雖然下面有防護網,但他墜落的過程中撞到半空支楞著的鋼管上,折斷了腰椎。醫生說兩三年內想站起來是不可能的了。老闆的臉色變成豬肝色,往病床上扔了二十萬元拂袖而去。

我本來想幫老蔫哥再去找老闆索要醫療費誤工費呀啥的,老蔫哥面黃如紙,切切地說:“算啦算啦,老闆也不容易,咱給人家沒有幹多長時間活,就害得人家給了二十萬,唉,老哥心裡還真不是滋味!”

誰知過了幾天,我到醫院去看他,醫生卻說老蔫早都出院啦,也就是那天我走後,老蔫吩咐老蔫嫂和倆娃用架子車把自己拉回去啦。

我明白,老蔫傷情未愈急著出院,那實在是心疼花錢啊。

老蔫終於圓了倆娃的大學夢。倆娃如期去報到上學了。可老蔫落下了終身癱瘓。

我帶了好多水果回老家去看望老蔫,老蔫躺在床上,疼得雌牙咧嘴,見到我了,還笑:“兄弟呀,兄弟,老哥對不起人,給你說實話,老哥我是故意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的……”

老蔫嫂一把鼻涕一把淚:“老蔫啊,你這慫貨……”

我心如刀割,逃也似的跑出了老蔫哥的院門兒,眼前,是我的故園山水,突然間迷濛濛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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