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5 做大學問,寫小文章:一位美術史論家的讀書生活

採寫報道: 徐新芳

每天清晨,美術史論家、書畫鑑定家朱萬章起床之後,先寫一兩幅字,再記前一天的日記,然後吃早點,從位於故宮後面的景山小築出發,騎一輛單車,到達天安門前的中國國家博物館上班,處理館刊的編輯、出版及其他瑣碎的行政事務。下午四點半,同事下班,觀看展覽的如潮遊客散去,在博物館巨大的安靜之中,他開始讀書、寫作,直到七點,然後歸家。在日積月累之中,他已撰寫二十多種書畫鑑定、品評、研究著作,《畫林新語》即是新近出版的美術類隨筆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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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萬章《畫林新語》書影,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

《畫林新語》,“新”在何處?“《畫林新語》採用了《廣東新語》《世說新語》等這樣的體例,是對學術史的一個梳理,比如書裡面講任伯年的朱鍾馗,用硃砂畫的鐘馗,我瞭解了一下在學術史上寫任伯年的文章、學術論著,發現沒人專門研究這段,這就是一個新的點。還有關於金石學家趙之謙的葫蘆畫,也是從來沒有人研究過的。我要麼就寫中小名家的生平、事蹟考證,要麼寫大名家的一些不太為人所關注的另一面藝術成就。”朱萬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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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萬章部分著作書影

鄭重先生為此書寫了序言,稱其“道他人所未道,觸發點雖小,但都具有開創性,給人以清新之感”。

朱萬章自稱“眉山學人”“眉山後學”,未出蜀時,家中宅院,遍種梧桐樹木,梧蔭消夏,成少年美事。其家距離蘇東坡舊宅只有三十公里,從小父母以蘇東坡為榜樣來教育他,所有的眉山人也以蘇東坡而自豪。真正認真讀蘇東坡的詩文,則是在大學畢業後,“我才發現,他真是很了不得,文筆非常好,最重要的是思想曠達,他的人生觀到現在也很難超越。他能把所有不利的東西都變成有利的,這正是我們現代人所缺少的。有的人動不動就很悲觀、憂鬱,蘇東坡對我們有一個很大的啟發。你看他寫的散文《超然臺記》,讀完之後真是可以作為人生的座右銘。”

對於讀書,朱萬章常常將架上的書分為可讀之書和可用之書。對於前者,捧之在手,不分時間、地點,往往手不釋卷,回味無窮,他又稱之為“閒書”。他涉獵廣泛但有脈絡,“我特別喜歡讀閒書,古今中外的小說和散文都讀。小說類主要是宋代話本、明清小說。散文類有明代人的小品文,我特別喜歡陳繼儒的短文,還有張潮的《幽夢影》。因為喜歡徐渭的潑墨大寫意,所以愛屋及烏,也讀他的詩文。還喜歡讀民國學人的散文,像沈曾植、魯迅、豐子愷、王國維,他們的文章我都會讀,最近也看了不少民國學人寫的關於文物考察的遊記。對於一些研究中涉及到的書畫家,如果他們有詩文集,也會盡可能找來讀讀,瞭解他們的所思所想,和藝術作品本身有何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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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萬章在簽名

每天晚上,朱萬章睡前必讀一篇文章,近幾年來,都是在讀董橋的散文。“在大學時就迷董橋,當時買了他的書《這一代的事》,後來就一直想找機會見見他,終於如願,我在春節的時候去香港拜訪了他,一見如故,見面之後當天晚上我就在賓館裡寫了《初見董橋》一文,兩千多字。”

《初見董橋》一文記載了見面前後,摘錄片段:下午三點許,許禮平父女偕董公抵達,我們便在窄小而古樸的電梯裡見上了。一番客套以後,來到翰墨軒會客室。因為許禮平早已將我的情況向董公做了紹介,所以當我恭恭敬敬奉上新近出版的《畫林新語》和《書畫鑑真與辨偽》時,董公摩挲著新書,溫文地說,我知道你畫葫蘆,我也喜歡收藏葫蘆。於是,談話在輕鬆愉快中展開。他打開兩書的塑料封套,翻開目錄,對《畫林新語》中《趙之謙的葫蘆畫》一文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稍事片刻,我拿出事先備妥的董公新書,請其簽名賜題。……董公筆力遒勁,無煙火氣,溫婉而沉穩,如其讀不透的書,雋永而綿延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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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朱萬章(左)赴香港著名書畫鑑定家黃君實寓所鑑賞書畫後留影

對當天的經歷、感悟,能提筆成文,這源於朱萬章多年來讀書、寫作、記筆記的積澱。“古人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我就發現,如果有幾天不讀書,就有點空落落的。讀書和寫作現在已經成了我的生活方式。讀書是堅持每天讀,寫作是每週一到兩篇小文章。讀完一本書以後,把裡面好的詞語或者句子,都摘抄下來,這是在大學的時候養成的習慣。這樣的本子現在差不多有半人多高,全部是手寫。最近摘抄得少了,但一直堅持下來了,並且儘可能用毛筆來寫,氣定神閒,很是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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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4月1日,王己千(前排左)在廣東省博物館看畫後和蘇庚春(前排右)、朱萬章(後排左)等留影

2013年,朱萬章結束了在廣東省博物館21年的工作,把一百多箱書捐給當地的一些博物館和圖書館,並將58箱書寄到北京,自嶺南北上,到國博工作,自此,眼界、交遊更趨廣闊。

四處看展,發現新內容。“我去北京畫院看了林風眠最近的‘清寂鶩影’展覽,大家都知道他畫的仕女、花卉、大雁、蘆葦等,都很美,我關注到他畫的雞很不錯,早年畫的雞,跟齊白石畫的有異曲同工之妙,中晚年畫的雞,是中西合璧,這個非常有意思,研究林風眠的學者沒關注過。前不久去天津看了湖社畫會的展覽,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以金城和陳師曾為代表,裡面很多作品我都沒見過,也沒出版過,讓人耳目一新。每次看完展覽後,我都會有一到兩篇文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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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8月22日,朱萬章與蘇庚春(右)在北京徐邦達(中)寓所

與前輩交遊,頗得青睞。朱萬章與鄭重有長期的電話、通信聯繫。二人因前幾年在浙江湖州南潯舉辦的張蔥玉學術研討會上相識,鄭先生認為朱萬章在會上發表的《盧鴻草堂圖再論》演講,“把該圖的初創、嬗變、沿革及傳移模寫在中國傳統繪畫創作與鑑賞等問題,梳理得清楚而有新的見地”,於是一見如故。且鄭先生與謝稚柳交好,而朱萬章的老師蘇庚春也與謝稚柳相識多年。於是,“鄭先生寫文章需要什麼資料,讓我幫他找,我寫文章有什麼疑問,向他請教。”為此,他們之間還因一本書發生了一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鄭先生寫關於葉恭綽的文章,朱萬章手頭剛好有一本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葉恭綽書畫集》,寄給鄭先生去看,並在扉頁上用毛筆將此書來龍去脈寫清楚。鄭先生複印之後便將書快遞回來,但朱萬章遲遲未收到書。去快遞公司查,此書確已寄到北京,也被簽收。就這樣下落不明,鄭先生為此事感到特別抱歉。後來,朱萬章就留意孔夫子舊書網,有一天,發現網上又出現了一本此畫集,便花兩百元買回,打開後赫然發現扉頁上自己的題簽,且書中幾幅畫也被割去。他知道這都是些宵小之徒所為,遂致電鄭先生,兩人付之一笑,都為人心不古而喟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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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萬章在講座中

因與北京大學的李松教授合編一套談書畫鑑藏的書,朱萬章向薛永年教授約稿,與之接觸很多,“薛老師特別喜歡我畫的葫蘆,獎掖後進,2015年11月還給我的葫蘆題詩一首:名畫鑑今古,靈光筆底融,葫蘆不依樣,滿紙起秋風。”《畫林新語》的封面上即是一幅朱萬章自己畫的葫蘆圖。對他而言,“一葫一世界”,除了畫葫蘆,他還為葫蘆寫了許多畫跋。他在北京的寓所命名為梧軒,準備將這些畫跋結集成《梧軒畫跋》。2000年,他隨老師蘇庚春一起,攜帶著香港藍塘書屋主人捐贈的一批書畫,從廣東到北京請徐邦達鑑定,八天的行程,他將前前後後都詳細記錄下來,最近即將出版為《京華鑑畫錄》。還有,此前他去西南考察的十天,寫了《西南十日行》,也要付梓。另外,還有出版社編輯想出版他的日記,他正在整理日記中關於書畫鑑定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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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朱萬章(左)接待書畫鑑定家楊仁愷先生(右)為博物館題詞

對於做學問,朱萬章說:“我們要記錄歷史,這些東西不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意義,但是對後人來說會有一些啟發和借鑑。我和孫機先生在一個部門,揚之水先生基本上每週一來找孫機先生問學。他們像我們的老同事沈從文先生一樣,做大學問,寫小文章。他們給我的最大啟示就是,要踏踏實實的,堅持不懈怠。書讀多了以後,就會發現,一切人事紛爭、利益,都會看得很淡,真正的過眼雲煙。將來後人評價你的時候,不是看你爭了什麼,關鍵是你在學術史上的建樹,以及對人類社會的貢獻是什麼,這才是重要的。一個人要找到自己的定位,找到在社會上的位置。做學問和研究是金字塔的頂尖部分,是錦上添花的事情。大多數人要在做雪中送炭的事情,做一些關係國計民生的事情。做學問從表面上,推動不了社會的發展,但從長遠來講,十年,一百年,就會有一股強大的後勁推動社會發展,它是潤物細無聲的,是用另外一種獨特的方式。不需要人人都來做,但總需要有人來做。”

本文原載《中國美術報》2017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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