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7 “實事求是,莫做調人!”

《漢書-河間獻王傳》有這樣一段:

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加金帛賜以招之。繇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修禮樂,被服儒術,造次必於儒者。山東諸儒者從而遊。

《漢書》師古注說:“務得事實,每求真是也。今流俗書本雲求長長老,以是從人得善書,蓋妄加之耳。”1951年1月3日,胡適寫日記說:“師古引流俗本的文字,今不可曉,當考之?”接著寫道:“‘實事求是’似是‘從實事裡求其是’。”胡適這個解說,大致不差。

二十五年前,我編《胡適選集》時候,曾收有一篇胡適在1953年11月14日寫的《追念吳稚暉先生》,這篇文章的副標題有八個字——“實事求是,莫做調人。”其中一段寫道:

我同吳先生見面時很少。有一次,——三十多年前,——他在唐山路礦學校教書,邀我去講演,那一天我住在教員宿舍裡,同他聯床,談了好幾個鐘頭。那是我同吳先生單獨談話最久的一次。後來在科學與玄學論戰的後期(民國十二年,西曆1923),我有一次到上海,吳先生到我旅館裡來看我,我們談到他的《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他忽然發了一點“自敘”的興趣,談起他少年時,第一天進江陰的南菁書院,去拜見書院山長定海黃以周先生看見黃先生的牆壁上有他自己寫的“實事求是,莫做調人”八個字。吳先生說,他初次看見這八個字,使他吃一驚。因為“實事求是”四個字是《漢書-河間獻王傳》裡的話,讀書的人都知道,都記得,但“實事求是”底下加上“莫做調人”四個字,這是黃以周先生最精警的話,古人從沒有這樣說過,所以使吳先生吃一驚。吳先生說,他一生忘不了這八個字。

吳先生那一天對我講這個故事,他的意思好像是說,他寫那篇七萬字的《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開除了上帝的名額,放逐了精神元素的靈魂”——把“人生”看做“那兩手兩腳戴著大腦的動物,在宇宙的舞臺上演他的戲”——千言萬語,還只是他第一天進南菁書院看見的“實事求是,莫做調人”八個字的精神。

他老人家是南菁書院(當時全國最有名的學府)的高材生,是黃以周林頤山諸先生的學生。他後來很沉痛的同他的朋友陳頌平先生“私把線裝書投入茅廁裡去”,又很沉痛的公開警告我們:“這‘國故’的臭東西……非再把它丟在茅廁裡三十年不可。現在鼓吹一個乾燥無味的物質文明,人家用機關槍打來,我也用機關槍對打,把中國站住了,再整理什麼國故,毫不嫌遲!”他苦口婆心的說這番話,也只是那“實事求是,莫做調人”八個字的精神。

黃以周對“實事求是”的引申與闡發,的確是精彩過人的,可惜的是,他那“莫做調人”的叮嚀,人們卻“知易行難”:——吳稚暉本人,做了蔣介石的走狗;而胡適本人,也在過生日時被李敖贈詩諷以“只做調人不組黨”了,可見“實事求 是,莫做調人”,實行起來,實在很不容易。

人們在現實生活中,最容易妥協,不講是非、含糊其間,以調人姿態,做鄉愿,做爛好人,在真理面前和稀泥、做和事佬。人們所以如此墮落,原因無他,在不能真正信仰“實事求是”的精義。當人們真的信仰“從實事裡求其是”以後,他們在真理與現實面前,必然勇於維護真理。

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以objective method, be objective英譯“實事求是”,是不正確的。“實事求是”的精義不全在客觀,而在從實事裡追求真理、實踐真理,真理沒有實踐,那只是“做調人”而已,只是知而不行,當然,不弄清真理是什麼,就大力實踐,也屬盲動。真正信仰“實事求是”的真理追求者、實踐者,必然關注到這一分際。

1991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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