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4 一句“胳膊折在袖子裡”背後的命運軌跡

一句“胳膊折在袖子裡”背後的命運軌跡

一句“胳膊折在袖子裡”背後的命運軌跡

“胳膊折在袖子裡”這句俗語,在《紅樓夢》中出現了三次,第一次出現在第七回,焦大被派差後,藉著酒興責罵寧國府的不肖子孫們;第二次出現在第六十八回,賈璉偷娶尤二姐被王熙鳳發現,大鬧寧國府時,賈蓉勸慰王熙鳳所言;第三次是在第七十四回,傻大姐在大觀園裡撿到繡春囊,被邢夫人撞到,告到王夫人處,王夫人問責王熙鳳時,王熙鳳所言。

仔細對比這句俗語出現的三個場合,會發現出現的地點、人物,和事件的起因、情節、結局等要素都呈現出微妙的聯繫,似乎都在圍繞著小說的主題而展開,時隱時現,似有似無,草蛇灰線,細思則恐。

發生的地點,焦大說這句話是在寧國府,賈蓉說這句話是在寧國府,王熙鳳說這句話是在榮國府。說此話地點的轉移,說明賈家的矛盾和問題正從寧府蔓延到榮府,正體現出第五回秦可卿判詞“造釁開端實在寧”、《紅樓夢》曲中“家事消亡首罪寧”的暗示。寧榮二府本是同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焦大一句“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說明了寧府已經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賈珍等人的荒淫穢行已經把先祖憑藉一世武功掙來的英名、家業損耗殆盡。第二次賈蓉在寧國府講這句話,但主角已經是當榮國府管家的王熙鳳,地點開始轉變;到第三次講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是在榮國府裡了。賈家榮華富貴的外表已經顯露出了衰敗的徵兆,不論是寧國府還是榮國府都走上了衰敗的道路。

涉及到的人物,姑且分為講述者、參與者、受害者三類。

講述者,第一次是焦大,第二次是賈蓉,第三次是王熙鳳。從跟隨先祖打天下建立基業的老僕人,再到賈府長房長孫、第五代繼承人,到榮國府的掌權者、深知家底財產的女管家,目睹著賈府從無到有再到無、從萌芽到興盛再到衰亡的整個過程。第一個是打天下,第二個治天下,第三個是攪亂天下,賈氏的衰亡是必然之路。

參與者,第一次有王熙鳳、寶玉、秦可卿、賈蓉、尤氏;第二次有尤氏、賈蓉、賈珍;第三次有王夫人、邢夫人、傻大姐。涉及的人物有丫鬟、有主子,波及各個層面。更有趣的是,第一次的受害者賈蓉成了第二次的講述者,第二次的參與者王熙鳳成了第三次的講述者。讓“胳膊折了”只能袖子裡藏的賈蓉,來安慰同樣是“胳膊折了藏在袖子裡”的王熙鳳,又讓王熙鳳安慰“胳膊折了藏在袖子裡”的王夫人,何等的悲哀與可笑。世事輪迴,旁觀者轉眼成了參與者,參與者轉瞬又成了講述者。家族的衰亡,是沒有人能逃脫的必然命運,不論身份的高低貴賤。也正因參與者的複雜身份和地位,導致了想要讓“胳膊折了藏在袖子裡”成了一句空話,欲蓋彌彰。

受害者,第一次是焦大和秦可卿,第二次是尤二姐,第三次是大觀園裡的丫鬟們。受害者,在遭受身心侮辱後,最終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第一次袖子裡藏起來的是焦大說的“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他還沒講完,小廝們“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王熙鳳的態度是“以後還不早打發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裡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能遮就遮,能掩就掩。然後賈蓉去執行,讀者都能夠想象出焦大最後的命運。焦大說的“爬灰的爬灰”,指的是賈珍與秦可卿亂倫偷情之事,這樣的醜聞,在賈家這樣的貴族世家中是絕對不允許出現的,更是不能被外人所知的。經過焦大這一吵鬧,寧國府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繼而就是外人也會有所傳聞,因此這個事件就要果斷了結。了結的方式就是讓秦可卿消失,不管秦可卿是病逝還是上吊自殺,寧國府的醜聞只能以她的死亡作為最好的結束。

第二次受害者是尤二姐。賈璉偷娶尤二姐,另置房產,恩愛有加,甚至把自己的私房錢都交於尤二姐保管,承諾“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進去做正室”。王熙鳳得知賈璉偷娶的事情後,趁賈璉外出公幹不在,騙尤二姐入府,指示下人欺辱尤二姐;之後大鬧寧國府,在尤氏、賈蓉面前把自己說成了受害者;最終,尤二姐在王熙鳳的連環計之下,被迫吞金自殺。

第三次受害者是大觀園裡的丫鬟們,晴雯、司琪、入畫、芳官等。賈母身邊的傻大姐在花園的假山洞裡掏促織,無意中撿到一個繡春囊。在準備拿給賈母看的路上,遇到了邢夫人,邢夫人看到香囊大吃一驚,不讓傻大姐和別人提起此事,轉身把香囊交給了王夫人。王夫人問責王熙鳳,王熙鳳解釋了一番,建議“且平心靜氣暗暗訪察,才得確實,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這叫作‘胳膊折在袖內’”。於是,王熙鳳、平兒同周瑞家的、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一起進入大觀園搜查。晴雯,作為第一個被調查的對象,王夫人明確指出“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司棋,與其表哥潘又安私相授受、互通書信,被關監押起來;入畫,被惜春攆走,惜春與寧國府劃清界限;寶釵搬離大觀園。

一句“胳膊折在袖子里”背后的命运轨迹

三次俗語被使用的起因,焦大說這句話是針對賈珍秦可卿偷情、賈蓉說這句話是因為賈璉偷取尤二姐、王熙鳳說這句話是因為在花園裡發現代表男女私情的繡春囊。原因出奇的一致,都是因為不合人倫、不合禮法、私相授受的男女之情。正應了《紅樓夢》小說的一個主題“孽海情天”、“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此外可見,在賈氏這樣的貴族世家,男女私情是堅決被杜絕的,談及變色,提及婚姻更是要門當戶對。

第三十四回中,寶玉捱打臥床休息,讓晴雯去給林黛玉送用過的舊手帕,黛玉領悟了其深意,“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之後心裡百般滋味,“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可喜可笑可愧,更有可懼。可懼就是懼怕當時的制度、身份地位、環境,在當時的制度、身份地位、環境之下,男女私相授受、私定終身、眉目傳情都是被嚴格禁止的,一旦被發現後果會很悲慘。寶玉深知這一點,才會特別支開襲人,派單純的晴雯送手帕;而黛玉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才會“可懼”。

三次俗語出現後的結局,表面上看各不相同各不相關,但卻殊途同歸。

第一次之後,焦大極有可能就會按照王熙鳳的安排“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生死未卜;在場眾人聽到焦大的話都心知肚明,雖然堵住他一人之口,卻滿城風雨,最終人人皆知,秦可卿只得以死終結此事。第二次之後,尤二姐處境日益艱難,而賈母王夫人對其心存偏見,賈珍賈蓉尤氏也不便伸出援手,尤二姐最終不能忍受各種侮辱選擇吞金自殺。賈璉知道真相後,在內心深處徹底與王熙鳳決裂,發誓“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為王熙鳳最終的悲劇命運做了鋪墊,也給巧姐在賈府混亂之際能被自己的叔叔舅舅賣入青樓做了解釋。第三次之後,人心惶惶,無奈悲涼之氣漸漸蔓延開來。正如探春所言:“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中秋夜宴時,寧國府在喪期內仍賞月飲酒作樂,“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嘆之聲”“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稜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賈氏先祖對發生的一切只能發出一聲嘆息,驚擾眾人強弩之末的淫樂,知道家族衰落已成定居已無可挽回。中秋節過完,緊接著就驅逐晴雯、司棋、四兒、芳官等小丫鬟;最終晴雯死、司棋死,芳官、藕官、蕊官被騙入尼姑庵。“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已經悄然拉開了散場的序幕。而賈氏先祖的魂魄早已看穿子孫們華服下的腐朽靈魂,早已看穿賈府徒有金玉的外表,腐朽衰亡的命運之鐘已經敲響。

胳膊折了,可以忍痛藏在袖子裡,可終究會無法掩飾無法遮蓋;而且藏得愈久,傷口越大失血越多,就會無法治癒。賈氏家族的命運,就如同這折斷的胳膊,傷口一點點變大,傷情一點點變重,為了遮掩不加治療不加修正,最終一蹶不振,整個家族衰亡。

正如甄士隱註解《好了歌》一樣:“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正如《紅樓夢曲》所唱:“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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