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1 鄉村異聞錄

鄉村異聞錄

老李披頭散髮,頭戴枷鎖,腳捆鐐銬被兩個看不清面目的人押著(那應該不是人,根本沒有像樣的五官,七歪八倒),來到一處陰森森的房子裡。那房子低矮潮溼,四處吹著冷嗖嗖的風,卻又不知那風從哪兒來。因為整個房子,只開著一扇小窗,透進一點毫無生氣的光。

兩人將老李領到這兒,哐啷一聲,將門鎖上,飛也似地走了。室內安靜下來,隱隱傳來一些呻吟聲,老李蹲下來,待眼睛適應了光線,四下一瞧,另有三個人也如他一樣,臥在地上,動彈不得。

一個個湊近去看,竟都認得,他們是周圍村莊的老周,老王,老鄒,都和老李一般年紀。看樣子,他們關了一些時日,一個個有氣無力,臉上像抹了石灰,沒有一絲血色。

老李問他們這是哪兒,他們大睜著眼,誰也講不清,只是莫名其妙就被押到這兒,再也見不著親人。

老李覺得不對,想要跑出去,要他們一起合力,他們早已如同死人,連喘氣都沒勁了。

幸虧老李是鐵匠,人雖上了年紀,但還有一股蠻力,他拼了老命砸壞了窗戶,爬了出去,外面一片光亮,鳥語花香。他召喚裡面的人出來,裡面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聲音。

老李像得了解放,大叫一聲,聲音嘹亮高亢。他聽到有人叫得比他還大聲,並傳來嗵嗵嗵慌忙奔跑的腳步。老李一下子接受不了窗外刺眼的明亮,揉了揉眼睛,睜開眼來。

他嚇了一大跳,屋子裡四處白蟠招展,還有紅的綠的花圈,不斷傳來哭聲。這是怎麼回事,他猛然抬起上半身,又有人啊地尖叫一聲,跑得鞋子都掉了。

兒子披著長孝,遠遠地望著他,臉色煞白,冷汗潸潸而下,手中還拿著一柄打鐵的大錘。他再瞧瞧自己,從頭到腳一身新,臉上似乎撲了粉,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完全覆蓋了曾經的老氣橫秋。

旁邊一具黑森森的棺材,沒合蓋兒,好似張著大口,隨時要吞了他。

敢情他已穿上孝衣,快要入殮了。他隱隱記得,好像上廁所時,跌了一跤,當時好痛,一下子昏迷了,什麼都不曉得。

他用手抹掉臉上的粉,眨巴著眼,讓自己顯出活力,招手讓兒子過來。兒子依舊遲遲疑疑,腳上像綁著石頭,那一柄鐵錘拖在地上當啷作響,濺出火星。

他真想扇兒子兩耳光,可手卻怎麼也抬不起來。

待兒子惶恐地湊過頭來,老李問隔壁村的老周,老王,老鄒怎麼樣了。兒子更加狐疑,問他們幹什麼呀,都埋進土,快爛啦。

老李若有所悟,對兒子說,快撤去這些烏七八槽晦氣的東西,扶我起來,我要曬太陽。

嗨,記著,到我八十二歲時,再操辦這些玩意,到時弄熱鬧些。

老李記得他翻出那扇小窗時,身後有遊絲一般的聲音傳來,今天算你躲過了一劫,八十二歲再來吧。

三嬸一家正在吃夜飯,今天弄得簡單,青菜下面疙瘩,大家吃得呼呼啦啦,屋裡熱氣流淌,麥香味四處瀰漫。

兒媳靠在搖籃邊,正在逗弄著那一團粉嫩的肉堆,臉上全是笑意,可眉宇間又像堆著烏雲,黑漆漆的。

就在剛才,她不知怎麼的,像貧血一樣一陣眩暈,之後一直時好時壞,一會兒像被人抽去靈魂,一會兒像回了孃家的門。

三嬸替她在灶頭上豎起了筷子,叫了很多死去的人,李二爹,賢奶,得爺等等,筷子一直不肯站穩,急得三嬸一頭熱汗。最後胡亂叫著,路過的鬼,冤死的魂,那筷子才肯定下來。

看來是沾了邪,且這鬼惡著呢,筷子直直地,紋絲不動。

不管怎樣,不管什麼妖魔鬼怪,都無法阻擋大家吃飯的熱情。

正在這時,大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一團黑影飄了進來,軟綿綿地坐到椅子上,大叫著,快給我弄一杯熱茶來。

隨著那叫聲,灶頭上的筷子像受了驚,撲通一聲倒了,有一隻還骨碌碌滾進鍋裡,另一隻蹦進柴火堆裡,沒了蹤影。

三嬸暗叫一聲好,趕緊去倒了一杯熱茶,恭恭敬敬地遞給椅上的人。兒媳也一身輕鬆,起身走到椅子邊,清脆地叫一聲二爺好。

二爺即是李二爺,半路上出家,現在在五腦山道觀中。

他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將杯子遞給三嬸,三嬸又續了一杯。

二爺用袖子一抹嘴,今天可累著我了,就在剛才,你們聽到什麼動靜沒有。眾人都搖頭,二爺有些沮喪,唉,想必你們也聽不到,只吃五穀雜糧,只管天黑天亮。

剛才,我準備去茶廠裡,經過你家門口時,發現一個白衣少婦在門口偷瞄,想推門進來呢。我覺得此人陌生,有點不對勁,就過來瞧。她一見我,就準備推門躲進你家來,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

你們猜是誰,當然,你們猜不出來,你們肉眼凡胎也看不出來,這是一個月裡大娘。

月裡大娘是我們這兒的一種稱呼,指難產死去或還在坐月子死去的少婦,她們會變成厲鬼,整日在四處飄蕩,尋找坐月子的婦女作替身,她們才好投胎還陽。

這婆娘塊頭恁大,勁又足,可費了我不少氣力。說實話,好男不跟女鬥,可好男必須與惡鬼鬥,何況老道呢。我們在門口廝扯了好久,終究邪不壓正,陰不敵陽,她被我打垮了,狼狽而逃。

三嬸哦了一聲,兒媳也哦了一聲,怪不得剛才莫名其妙就頭痛得緊,現在總算好了,搖籃裡的肉團也醒了,滴溜著一雙眼亂轉。

三嬸伏在地上朝二爺拜了一拜,連連道,謝天謝地謝二爺。

二爺呷了一口茶,神情依然肅穆。唉,雖說她現在走了,可終究要禍害人啊,只是不知輪到誰家,我也不可能時時守住呀。

過了兩個月,五里路遠的李樹旁村,一名少婦生了個白胖的兒子,九朝做完,少婦染上一種怪病,來不及送醫院,就合上雙眼。

那一天,哭聲震天,四野一片昏暗。李二爺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三嬸眼睛痛了一天,兒媳一天都沒奶水,娃兒哭得揪天揪地,瘦了兩斤。

小萌一直睡不著,在外面玩得太興奮了,捉迷藏,打夜仗,整夜大家像喝了藥,不知疲累。倘若不是母親大著嗓子喊,只怕他們要玩到天亮。

回到家,小萌用水草草洗了下臉,暖了會腳,就鑽到床上去了。吹滅了煤油燈,四周一下子黑了,夜靜得像個鍋蓋,猛然將他罩在裡面。

但他不肯屈服,合不上眼,頭腦中總像有條蟲子在拱他,讓他刻意保持新鮮。他左邊側著,右邊側著,將頭縮進被子裡,將腳弓得如馬蝦,依然無法睡去。

外面好像起風了,有嗚嗚的哨音在窗臺外的尼龍處徘徊。外面愈鬧,裡面愈靜,他的心跳得像敲著的梆子,起起伏伏不停。

怦怦兩聲,不知何處傳來瓶子爆裂的聲音,不知是貓還是老鼠又闖禍了。緊接著,一陣咕嚕咕嚕聲,應該是瓶裡的水倒了出來。聲音先是刺耳,後是柔和,但都非常清晰,應該就在家裡,這一點小萌還是估得出來的。

這麼一鬧,小萌更睡不著了,一整夜都睜著眼,頭腦中不是羊就是星星,或者瓶子和水。

早晨,媽媽起來了,卻看到小萌起得更早。他正紅著雙眼四處瞅著,像屋子裡有敵特分子,他正機警地要找出他藏匿的蛛絲馬跡。

到處都乾乾爽爽,小萌懵了,以為昨晚睜著眼做了個夢。可媽媽又問他是不是聽到什麼動靜,又讓他確信,昨夜那不是夢,也不是幻聽。

說不清道不明,小萌索性懶得想了,又與夥伴們鬧在一起。

一個星期後,表哥家來報喪信,姑媽服毒,搶救無效,去世了。

其實也就一點瑣事,姑媽一時想不開,擰開藥瓶,閉著眼大口大口地吞。失去知覺後,瓶子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藥水冒著白沫,咕嚕咕嚕,淌了一地。

看著表哥爬在棺槨上哭得撕心裂肺,小萌的淚湧上來,他想起了那個夜晚,後背一陣陣發涼。

那時農村不要說手機,電視,甚至連電都沒有,家家戶戶有一個大煤油缸,裡面裝滿了煤油。吃飯睡覺時就點一盞煤油燈,一豆燈火,照亮一方世界。

那時物質匱乏,連煤油燈都要省著點。夏天吃飯時,將桌子搬到外面,飯菜都下到外面,囫圇著吃。吃完飯後,桌子一撤,大人拿著蒲扇去井畔塘邊乘涼,就免不了論古論今,說妖道魔。

小孩子就到處竄,竄得累了,就偎在大人懷裡聽他們講些稀奇古怪。什麼牛頭馬面,什麼吊死鬼,還有一種紅旗白獠,這是一種惡鬼,面目猙獰,專吃小孩,在陰溝處,茅草叢中,將小孩剖腹掏心,吃得只剩一灘血。

那時,倘哪個小孩不聽話,便有大人說,你怕不怕紅旗白獠,專抓你這樣的,小孩立時噤若寒蟬,乖巧聽話。

其實,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因果報應,誰也說不清道不明。有的事說者言之鑿鑿,聽者隨心一笑,有的事說者漫不經心,聽者卻信以為真。

但凡結局是好的,好人得了好報,人們便歡聲雀躍,堅信那事是真的。但凡結果是悲的,惡者未受應有之懲罰,人們便義憤填膺,不勝唏噓,怨說者胡編亂造。

然,真耶,假耶,人人心中有一杆稱。

至於老李是否活到八十二歲,無人過問。但李二爺的五腦山道場卻日漸蕭條,人人都看得到,三嬸的孫子一直在外打工,不好也不壞,也沒人過多在意。

只是小萌的姑媽,死去三十多年了,仍有人不時提起,那麼能幹賢惠招人愛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現在人們經過那一抔黃土,依然少不了掬一把清淚。

來源: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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