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大概是李滄東在國內被討論的最熱的一段時間。
因為《燃燒》。
這部電影在戛納主競賽單元獎項近乎顆粒無收，卻收割了影評人的無數讚譽。
到現在，《燃燒》在極高的讚譽和貶低聲中並進，成了一部爭議很大的影片。
堂叔算不得李滄東的真愛飯，可能連飯都算不上。
今天，再說李滄東，調轉目光，看一部「過去」的電影——
《薄荷糖》
挑這部電影說，有兩個原因：
《薄荷糖》是堂叔非常喜歡的一部電影，這喜歡無關李滄東。
《燃燒》裡鍾秀的父親，患有「憤怒調節障礙」，和《薄荷糖》裡的金永浩有「憤怒」的共性。
金永浩，就是《薄荷糖》的主人公。
他是個失敗的人。
在這個前提下，電影有一個非常弔詭的開場。
郊遊會 1999年 春
韓國首爾市加里峰洞，歸歟裡鐵路橋下，一群中年人在這裡郊遊聚會。
二十年不見，再聚時，他們各自都和二十年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看這一幕，堂叔忍不住想起那首膾炙人口的歌曲——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
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
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
啊，親愛的朋友們，
美妙的春光屬於誰？
… …
年輕的朋友們，二十年後來相會，這首歌實在是太應景了。
金永浩（薛景求 飾演）就在其中，可是他並不開心，此刻，美妙的春光絕不屬於金永浩。
帶著疑問，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戾氣很重的人，他的不滿寫在臉上，厭世抓在兩手，他絕望。
在這群歡樂的中年人群裡，金永浩顯得突兀，他呆不住。
在朋友們的注視下，金永浩爬上鐵路橋，站在鐵軌上。
他要自殺。
更準確的，火車撞到金永浩之前，他張開雙臂對著疾行的火車大喊：
我要重新再來！
回到過去，重新再來，是經歷失敗與挫折的人眷戀的想法。
向命運、現實、絕望投降之前，金永浩想回去。
回去哪那麼容易，但是李滄東通過《薄荷糖》給了觀眾機會。
這是一個倒敘的故事，李滄東給我們看的，是金永浩如何一步一步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於是，火車沿著鐵軌向後逆行，時間也被撥回。
照相機 臥軌前 1999年 春
三天之前，金永浩花光僅剩的積蓄，通過黑市買了一支手槍。
他想自殺，但是自己一個人死，太冤了，得殺一個把他人生毀成這樣的人一起走黃泉路。
可是，殺誰好呢？
殺那個把他的血汗錢中飽私囊的證券公司員工？
榨乾他財產的放高利貸的人？
合夥做生意卻卷錢逃跑的朋友？
帶著孩子和他離婚的老婆？
這個問題困擾著他，毀掉他人生的人實在太多了，以至於金永浩很難選出最想殺的一個。
他找到生意合夥人，下不去手。
見了前妻，又藉口說是來看孩子，最後悻悻而去。
最終，雨夜裡，金永浩回到居住的塑料大棚。
一個陌生男人到訪，他自稱是尹順任的丈夫，金永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尹順任是誰。
這個男人笑的苦澀，因為自己妻子病危前要見的是她的初戀，而面前的金永浩已經忘記了她。
金永浩緩過神，想起來了「那個尹順任」，但是他很好奇，這個女人為什麼要見他。
與尹順任的丈夫和孩子一起去醫院的路上，金永浩買了一罐薄荷糖。
清新淡雅的薄荷糖，是當年金永浩和尹順任戀愛時的見證，每一封尹順任寫給金永浩的情書裡，她都會放一顆薄荷糖。
如今，金永浩看著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失去意識的尹順任，思緒萬千。
金永浩承受不了悲傷情緒，他藉著腳傷復發，匆忙離開。
臨走，尹順任的丈夫給了他一個照相機，說是尹順任還給他的，是物歸原主。
照相機裡遺留了一卷膠片，此時此刻的金永浩扯出底片曝光毀掉，隨即嚎啕大哭起來。
如果故事就此打住，我可能毫不猶豫就給這部電影打差評了。
李滄東沒有停下來，他要把洋蔥剝到底，剝到見芯，剝出金永浩失敗人生的真相。
生命是美好的 1994年 夏
五年前，金永浩是個算得上成功的生意人。
表面上，他的事業順風順水。
私底下，他的老婆和駕校教練搞在一起，金永浩在賓館捉姦，暴打了妻子。
金永浩是知道妻子和教練有發展私情的可能性的，他一直暗地裡觀察，等著偷情被坐實，為的是出手打她。
實際上，金永浩的這種心態，印證了他的無愛婚姻，他享受這種居高臨下的施暴。
所以我們會看到，把妻子趕回家之後，金永浩轉頭就和秘書廝混。
此時金永浩的婚姻是不幸的，但他自認為活的瀟灑，即使夫妻感情破碎，他並沒有和妻子離婚的想法。
一次偶然，他遇到一個「老朋友」，奇怪的是，對方有意躲著他。
金永浩對那個人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生命是美好的。
這個時候的金永浩，脾氣暴躁，心氣兒還在，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相信生命是美好的。
告白 1987年 春
這是一個對韓國人來說相當敏感的年份，時值韓國軍政統治的末期，《殺人回憶》的時代背景就是設置在這個時候。
此時，金永浩還不是生意人，他的工作是警察，妻子即將臨盆，雖然金永浩對妻子比較冷漠，但小兩口的婚姻還算過得去。
當警察的金永浩，同樣性格暴躁。
審犯人時，金永浩是讓人聞風喪膽的「瘋狗」。
他嚴刑逼供，雨點般的巴掌打的就是以後遇到的那個「老朋友」。
生命是美好的，是捱打的這個學生寫在日記裡的一句話。
金永浩軟硬兼施，最終從這個「老朋友」口中逼問出了要抓的，躲在一個叫群山的地方的「頭目」。
巧合的是，群山是他的初戀尹順任的家鄉。
同樣是一個雨夜，抓捕並不順利，「頭目」沒有出現，金永浩決定和同事們輪流蹲點。
他去旅館休息，待天亮時換班。
此時，金永浩在小酒館邂逅了一個長相嬌美的陌生女孩，金永浩自稱一箇舊相識生活在這裡，他只是想在這裡，跟她一起，淋著同一場大雨。
影片的這一部分，被營造出了非常浪漫的氣氛，小酒館裡的背景音樂，是Ray Peterson的告訴勞拉我愛她（Tell Laura I Love Her）。
曖昧和浪漫的氣氛下，金永浩是帶著愧疚的，他當初內心深處對尹順任的愛，掩藏在他的愧疚與暴戾之下。
金永浩與面前這個女孩發生了一夜情，並且約好了第二天再見面。
第二天，金永浩和同事抓到了「頭目」，卻沒有赴約前往。
群山，和尹順任一起封印在了他心裡。
而那個和他一夜情的女孩，似乎認真了，當然，金永浩肯定不知道。
祈禱 1984年 秋
三年之前，瘋狗般的警察金永浩，還是局裡的新人菜鳥。
前輩毆打犯人，他看著都會發抖。
警察局旁邊的小餐廳，他後來的妻子是這家店裡「作風不檢點」的服務員。
第一次在前輩的教唆下參與審訊，金永浩由懦弱轉向殘暴的過程，震驚了在一旁觀看的同事。
這一年，尹順任（文素麗 飾演）來到這裡找他，希望他放棄警察的工作，去完成自己當初的攝影夢。
為此，尹順任給他買了一個照相機，金永浩沒有接受，還當著她的面，像前輩一樣伸手去摸女服務員的屁股。
他的目的再明顯不過，只是想讓尹順任趕緊死心。
月臺送走了尹順任，年輕的金永浩腳傷復發，瘸著腿回去和警察局的前輩們大打一架，從此性情大變。
從這以後，金永浩和女服務員呆在一起，開始了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
會面 1980年5月
又是一個對於韓國人來說非常敏感的年份，月份也是。
這一年的5月，光州事件爆發。
《燃燒》裡鍾秀的父親，在此時還是個軍人，從照片推斷，他極有可能參與了光州事件的鎮壓行動。
《燃燒》劇照
金永浩同樣，那時他在部隊裡是個新兵蛋子，做事手忙腳亂。
尹順任來軍營看望他，正好趕上了光州事件爆發，部隊集合時，金永浩裝在罐子裡的薄荷糖，撒了一地。
按照他所說的：每一封信裡都放了一顆薄荷糖。
那金永浩和尹順任的愛情，在此時一定非常親密。
尹順任此行沒有見到金永浩，但集合前去圍剿抗議群眾的金永浩，在軍車上看到了尹順任。
他沒有大聲喊她的名字，任由軍車開走，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參與鎮壓行動的金永浩，膽小懦弱，甚至中了戰友的流彈，導致腳傷。
最重要的是：他失手殺死了一個高中女學生。
金永浩在痛苦與悔恨中抱著被他開槍打死的女學生，這件事為他以後殘忍冷漠的性格埋下隱患。
郊遊 1979年 秋
時間緩緩後退。
電影來到結尾，故事也回到金永浩人生悲劇的起點。
此時的金永浩，既不是軍人，也不是警察，他只是一個年紀輕輕以攝影為夢想的普通人。
歸歟裡鐵路橋下的這場郊遊會，金永浩和尹順任在這裡相識，戀愛。
參加郊遊的朋友們結識並建立了友誼，暢想著
「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
只是，二十年後，尹順任生命垂危躺在病床上。
金永浩，一個被打敗的人，走上大橋，臥軌自殺。
1999年的韓國，正在高速發展，就像《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歌中所唱的：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李谷一 - 難忘今宵
只是這片新天地，這嬌媚的春光，不屬於「被打敗的人」。
《薄荷糖》，是作家轉型導演的李滄東拍攝的第二部電影，也是他「綠色三部曲」的第二部。
通過倒敘回顧金永浩的一生，李滄東給我們看的，是金永浩人生走向失敗的過程，也是經歷創傷，剛剛恢復元氣的韓國。
但是，一再的回溯中，李滄東並沒有簡單的把金永浩的人生悲劇全部歸咎於社會、命運、時代。
因為那是個非常大的命題，大多數情況下，是華而不實的。
實際上，金永浩的悲劇，不止是時代的、社會的悲劇，也是個人的悲劇，藉由金永浩，李滄東對韓國剛剛過去的那個時代的悲劇完成了印證。
金永浩，從一個普通青年，一步一步變成麻木、自私、殘忍且無情的施暴者，但推動他到達絕望彼岸的，既有社會層面的外部動力，也有他個人的內部原因。
在韓國那個動盪的時期，金永浩的懦弱性格是他「失敗」的主因之一，在時代的軌道上他被裹挾，但他是有退路的。
如果當兵時他不是因為懦弱失手殺了女學生，而是堅定的放她走；
如果在尹順任找到他時，他沒有因為創傷與愧疚拒絕尹順任；
如果他在群山最後去找了那個女孩，結束掉自己無愛的婚姻；
那金永浩的人生也許不至於走向悲劇。
可是人生沒有那麼多如果，金永浩不是至尊寶，也沒有月光寶盒，他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
他和我們一樣，犯了錯得自己擔著，沒有後悔的餘地。
只是，他幾度抉擇，卻始終在錯誤中前行，因為過錯不願意原諒自己，通過不斷加深的暴戾來平衡自己的愧疚。
美好的人生，不過是那一罐關於薄荷糖的回憶，薄荷糖，也成了金永浩心中純真、潔淨的象徵。
金永浩最後的臥軌自殺，是給自己和尹順任的那段屬於過去時光裡的摯愛一個體面的結局，就像雨夜裡的那首歌：Tell laura i love her。
李滄東說過：
“特別痴迷《薄荷糖》的觀眾都是好人，也許他們希望保持一些脆弱的夢想而不是粉碎它”。
說實話，前半句我不同意。
但我覺得，以殘酷和溫柔兼併的手法與結構，通過對一個人的人性悲劇探索，洞見整個社會的「脫軌」，李滄東無疑是符合他口中所說的「好人」。
因為當金永浩撕心力竭的大吼，透過電影，我們一樣能看到李滄東對韓國社會，對他的同胞的關懷。
也許對李滄東來說，那些過去的傷痕，若是能像回放裡的櫻花瓣一樣回落，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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