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1 吳錚強·尋宋︱陳橋驛:趙匡胤黃袍加身

一、往陳橋迎接茶酒

明初雜劇《黑旋風仗義疏財》中,宋江想請李逵、燕青兩人喝酒辦事,李逵等不明就裡,便胡亂猜測,不知宋江哥哥這回是要殺人放火,還是尋道君皇帝求招安。於是李逵有一段關於宋徽宗行蹤的發噱唱詞:

二末:莫不是護俺那宋官家去李師師家遊幸?

幫:你猜不著,不是不是。

二末:莫不是護俺那宋官家上元驛裡私行?

幫:不是不是。

二末:莫不是護俺宋官家黑樓子上聽彈箏?

幫:不是不是。

二末:莫不是護俺宋官家趙玄奴家開小說楊太尉家按新聲?

幫:都不是,你猜不著!

二末:既不是沙,卻怎地喚您黑爹爹不住程?!

李逵唱遍宋官家在東京出沒的高級娛樂場所,其中有一處說走就走的去處“上元驛”。

上元驛,又稱上源驛,這是五代時的名稱,後晉天福五年(940)改稱都亭驛,宋沿置。都亭驛在東京祥符縣南、官街之西的光化坊,是東京城內的頂級賓館,接待遼國、金國使臣的指定場所,空閒時也可用於朝廷酺宴、習儀等活動,因此李逵認為宋徽宗可能去“上元驛裡私行”並不荒唐。

南宋人王明清的筆記《玉照新志》卷六“陳橋驛”條目,將上元驛與陳橋驛、班荊館混淆了:

陳橋驛,在京師陳橋、封丘二門之間,唐為上元驛。朱全忠縱火欲害李克用之所,藝祖啟運立極之地也……後來以驛為班荊館,為北使迎餞之所。

按這條記載,應該有一個上元驛、陳橋驛、班荊館的線性演變過程。但考諸史籍,容易發現上元驛在宋代稱都亭驛,與陳橋驛、班荊館同時並存。三者地理位置也不相同,都亭驛在京城內光化坊,陳橋驛在東京陳橋門外東北三十里,班荊館在封丘門以東。

不過宋室南渡以後,王明清混淆三地也是情有可原,畢竟陳橋門與封丘門(均為俗名)都是東京外城北門之一,陳橋驛與班荊館雖然並存,但都在開封城東北,兩地距離非常接近。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陳橋門時自注“乃大遼人使驛路”,就是說自陳橋門往陳橋驛乃宋遼兩國交戰或交聘的必經之路。而《宋會要》記載,南宋初年一次討論接待金朝使臣儀程時,有臣僚提供了北宋時接待遼國使臣的“舊例”:

大遼國賀正旦使人赴闕,開封府少尹一員往陳橋迎接茶酒,於班荊館賜御筵酒果。

顯然,陳橋驛在班荊館稍北,北宋接待遼國使臣,要派開封府的官員前往陳橋驛迎接,然後陪同至班荊館舉行正式的歡迎儀式或開展正式的外事活動,因此班荊館稱為“宋待蕃使之所”。如果使臣需要面見宋帝,迎接官員理應陪同使臣入京,將其安排在都亭驛就館。陳橋驛與班荊館、都亭驛雖然分處三地,但接待北國使臣的功能一致,難怪南宋人王明清將其混為一談。

二、投鞭日午陳橋市

宋廷接待北朝使臣的專用驛館是班荊館與都亭驛,“迎接茶酒”的陳橋驛在外事活動中處於邊緣的地位。雖然是宋朝的肇基之地,但一直到北宋末年,道君皇帝才第一次將陳橋驛改造成紀念宋太祖功業的場所。在此之前,史籍中似乎沒有任何官府、文人或者民眾在此奉祀、懷古或者祈福禳禍的記載。在將近二百年的時間裡,陳橋驛只是南北攻伐的臨時駐地或者宋人北行的途經之所,以至宋徽宗難過地說:

其地今為傳舍,往來蹈履,非所以稱朕顯揚祖烈之意。

陳橋驛最早出現在五代時期,在軍閥混戰、契丹凌辱的情況下,對陳橋驛的記錄總是與戰亂相關。後漢高祖劉知遠在太原稱帝(947年)後,進入開封建都,陳橋驛是必經之地。宋初所編《冊府元龜》記載,劉知遠所見的陳橋驛,“百姓桑棗空有餘折,其廬室悉牆垣耳”。他對殘破景象頗為吃驚,問左右這是災荒還是戰亂導致的,“因荒邪因兵邪”?臣僚們回答,“此契丹犯闕時杜重威宿漢軍之所也”。劉知元非常感慨,發誓要征討杜重威,拯救天下蒼生:

上惻然嗟嘆曰:“重威破國殘物,一至於此,此而不討,是朕養惡蓄奸,何以為蒼生父母,副海內徯望之心也。”左右皆稱萬歲。

由於長期戰亂,天下祈盼太平的心情日益迫切,日後趙匡胤陳橋兵變更被視為太平時代的開啟,傳說華士道士陳摶因此激動地從驢上滾下來,歡呼“天下從此定矣”。

史籍中再次出現陳橋,已是趙匡胤的侄子宋真宗親征澶淵以及封禪泰山時的事情了。澶淵之盟標誌著宋朝北境和平時代的真正到來,此後兩國歲有交聘,陳橋驛便是離京北行的第一站,“國門一舍地,傳舍猶當時”,這時沈遘使遼時《陳橋驛》中的詩句。

王安石嘉祐五年(1060)作為送伴使送遼國使臣歸國,途中有詩《陳橋》:

走馬黃昏渡河水,夜爭歸路春風裡。指點韋城太白高,投鞭日午陳橋市。楊柳初回陌上塵,胭脂洗出杏花勻。紛紛塞路堪追惜,失卻新年一半春。

王安石正月出使,二月在歸途中,再次行至陳橋已是一片春光,不但楊柳初回杏花勻,集市至午間也未散去,早已不是五代時“百姓桑棗空有餘折”的情形。

宋遼和平維持百年之久,徽宗朝戰端再啟,陳橋連同汴京一起淪喪。靖康之難中徽宗北狩,路經陳橋,不知是否親見他為宋太祖修建的顯烈觀已經化為灰燼。

三、宋太祖黃袍加身處文管所

2015年7月20日中午12時,在朱仙鎮年畫作坊購買幾幅宋人(有趙匡胤)年畫,又在鎮上的“二食堂”用餐,然後驅車趕往陳橋鎮的“宋太祖黃袍加身處文管所”,尋訪陳橋兵變的遺蹟。

史籍稱陳橋在開封城門外東北方向三十華里,剛好是今天開封市至陳橋鎮的直線距離,從朱仙鎮駕車至陳橋鎮則需時1小時40分鐘左右。當年陳橋驛在黃河之南,“走馬黃昏渡河水”說明王安石的《陳橋》詩作於使遼歸國途中。三百年前黃河再次改道,從此河水在開封與封丘之間流淌,今天走這段行程的最短路線需要經過黃河上架起的一座臨時浮橋。車過黃河,對面有大貨車駛過,浮橋劇烈起伏,印象深刻。

吴铮强·寻宋︱陈桥驿:赵匡胤黄袍加身

老闆說這幅年畫上的人物是趙匡胤(右)和楊業(左)

陳橋驛所在的封丘縣,因漢高祖劉邦不忘賜飯之恩,封翟母為封丘侯而置縣,封丘的地名則出自戰國末年南燕君伯鰷祭祀兒子的祭臺“慕子臺”,又名“封丘臺”。陳橋鎮在縣東南,黃袍加身處則在鎮西北。

目的地前面的停車廣場上有將軍躍馬的塑像,但沒有標識馬上將軍就是趙匡胤。今天所謂“陳橋驛”是一座暮氣的二進院落,正式的名稱是“宋太祖黃袍加身處”,1955年公佈為縣文保單位,1986年又公佈為省文保單位。門口坐著數位老者,那種落寞的神情似乎是傾訴的慾望壓抑而成的死灰,收音機裡咿咿呀呀的唱腔讓人無厘頭地疑心是在單循環播放豫劇《趙匡胤登基》。

吴铮强·寻宋︱陈桥驿:赵匡胤黄袍加身

文物保護單位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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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橋驛”門前

宋徽宗為“顯揚祖烈”而建的顯烈觀毀於宋金戰火之後,明清時期此處或仍是驛站,或者另修建了東嶽廟,具體情況不甚明瞭。據新修《封丘縣誌》,明天順年間(1459)趙晃與天壇山紫薇宮道士王道然等人共修東嶽廟,清順治十六年(1659)、乾隆九年(1744)又有兩次重修。直至光緒十三年(1887),應該在東嶽廟內修建了宋太祖黃袍加身大殿,陳橋兵變的歷史記憶再次浮現。建國前夕,東嶽廟改為學校,拆去大門、照壁,東西房改為教室,但保留了“宋太祖黃袍加身處”、“繫馬槐”等碑碣。1978年以來,當地縣、鄉兩級政府與社會各界多次對陳橋驛進行修葺,學校被遷走,建築大概是恢復了清光緒年間的規模,保護面積擴大到2萬餘平方米。院落內除了一組二進建築,還有西邊一片面積相當大的、荒蕪的池塘綠地。

吴铮强·寻宋︱陈桥驿:赵匡胤黄袍加身

“陳橋驛”“顯烈觀”匾額

走近大門,可見“陳橋驛”“顯烈觀”兩塊匾額,除楹聯外,又掛著“宋太祖黃袍加身處文管所”的招牌。進入第一進庭院,壁照正反兩面分別是陳橋兵變的壁畫與文字介紹。

中間空地左右各有一通石碑,這就是此處最主要的文物了。西面“宋太祖黃袍加身處”碑,碑陰是金夢麟的《題繫馬槐》,詩曰:

黃袍初進御,繫馬耀軍威。翠蓋開皇極,清蔭護紫薇。風聲驚虎嘯,日影動龍飛。千古興亡地,擎天一柱巍。

東面“繫馬槐”碑,乾隆年間河南府尹張松孫所題。“繫馬槐”碑邊上有石馬及“古槐”一株。據說當年趙匡胤栓馬的古槐是這裡唯一的宋代遺物,高約4米,周圍5.4米需三人合抱。順治《祥符縣誌》也記載,宋藝祖黃袍加身處“今有繫馬槐,大二十圍,枝條虯曲空洞,甚為奇觀”。今天所見古槐雖也“虯曲空洞”、也有綠葉,但似真非真,已是人工修葺過的殘物。

吴铮强·寻宋︱陈桥驿:赵匡胤黄袍加身

照壁、繫馬槐、正殿

石碑周圍,西配殿匾額“應天順人”,東配殿匾額“天道攸歸”,裡面陳列著仿製古兵器、儀仗以及陳橋兵變的圖片說明之類。正殿稱為趙匡胤登基大殿,門楣懸瘦金體“顯烈”匾額,大殿中供奉趙匡胤鎏金塑像。第二進更為寬闊,不過各殿大門緊鎖,不知所謂,只是院子中石獅由玻璃罩保護,或是從別處移來的文物。

吴铮强·寻宋︱陈桥驿:赵匡胤黄袍加身

“宋太祖黃袍加身處”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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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內趙匡胤塑像

庭院內還有古井及各處角落中樹立的石碑。這些石碑以“保護文物”為主旨,其中“重修山門廂房碑記”記述了1992至1995年間,省文物局拔款18萬元,縣拔款3萬遠,並集資3萬元,由縣博物館館長李天錫主持修建山門、廂房的過程,參與者又有縣博物館副館長魏懷林,文管所副所長唐洪龍,以及工人高繼周、劉太功、孟憲堂、齊太餘、唐慶亮等人,坐在山門外守護文物重地的老者或許就有碑中所述的人物。

吴铮强·寻宋︱陈桥驿:赵匡胤黄袍加身

重修山門廂房碑

四、“應天順人”及“欺他寡婦與孤兒”

任何一部宋史,都要從陳橋兵變開始講起。但陳橋兵變無論如何重要,本質上都是一場兵變,成功而且完美的兵變。在宋徽宗以前,宋代朝野似乎從未為兵變舉辦過任何紀念活動,陳橋始終是一傳舍而已。

講陳橋兵變,有兩個不得不討論的問題,宋太祖趙匡胤事先是否知道兵變計劃?宋太宗趙光義是否參加了這次兵變?一般的答案,是肯定前者而否定後者,這就意味著黃袍加身不僅是兵變,更是政治陰謀,陰謀中又有陰謀。成功的政治陰謀應該如何書寫?這往往是史官無法承受的挑戰,熟讀宋史者皆知,為此貶官者有之,抑鬱而終者有之。

因此,諱莫如深、視而不見,才是宋人對待陳橋兵變最正確的姿態,宋人的陳橋詩中絕不出現兵變之事是最基本的政治規矩。

打破這種規矩的,是中國歷史上最富有“自我作古”精神的宋徽宗。在曾讜的建議下,道君皇帝於大觀元年(1107)以御筆下令在陳橋建造一座宏偉的顯烈觀,陳橋驛館的牆上塗滿了大大的“拆”字:

藝祖皇帝啟運創業,應天順人,踐祚之初,寔自陳橋。方策具載,粲然可考。其地今為傳舍,往來蹈履,非所以稱朕顯揚祖烈之意。可以其地建立道觀,賜以名額,仍賜“顯烈觀”為為額。所有驛舍,仍移於側近系官地,先次拆移修建,疾速施行。

御筆中宣示了陳橋兵變的政治意義在於“應天順人”,修造顯烈觀是為了“顯揚祖烈”,由此開始堂而皇之地紀念陳橋兵變。顯烈觀修成於宣和六年(1124),兩年後即毀於戰火。這個過程中,政治陰謀、道教崇拜、軍事災難,這些宋王朝的黑暗能量,巧妙地融匯在一起了。

直到元代,文人的陳橋詩作中才會出現黃袍加身的歷史事件,比如張憲《陳橋行》完全是兵變的敘事詩:

唐宮夜祝邈佶烈,憂民一念通天闕。帝星下射甲馬營,紫霧紅光掩明月。殿前點檢作天子,方頤大口空誅死。重光相蕩雨金烏,十幅黃旗上龍體。中書相公掌穿爪,不死不忍秘鴻寶。畫瓠學士獨先幾,禪授雄文袖中草。君不見五十三年血載塗,五家八姓相吞屠。陳橋亂卒不擁馬,撫掌先生肯墜驢。

不過,不要以為宋亡之後,陳橋兵變的歷史記憶就變得如何美妙了。明代筆記《識小錄》的“陳橋驛”條目,講的是宋朝“欺他寡婦與孤兒”的孽報故事:

陳橋驛,在開封府北,今為大梁驛,即宋太祖黃袍加身處也。宋亡時,陳宜中遣使如伯顏軍前涕泣求平,伯顏曰:“汝國得天下於小兒,亦失子小兒,其道如此,尚何多言?”後人詠之曰:“當日陳橋驛裡時,欺他寡婦與孤兒。誰知三百餘年後,寡婦孤兒亦被欺。”嗟呼!此猶是敵國之欺也,宋太祖自欺其君,而太宗即欺其嫂與侄,若宋後之不成喪,徳昭之不得其死,又現前孽報矣!

尋宋的途中,所見多是賢人忠烈、文人君子的風流功業,或者滄桑寶貴的文物遺蹟。相比而言,第一站就應該尋訪的陳橋驛才能揭示宋朝歷史文化的真正底蘊。那裡發生的一切,與風雅或憂患的士大夫精神,毫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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