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科研志向的話,我想當時自己抵擋不住‘北大專業隨便挑’的誘惑。”
回憶起四年前的選擇,中國科學院大學(國科大)化學專業2014級本科生汪詩洋笑著說,當時甚至為此與家長和老師產生分歧,但自己做好了當“小白鼠”的心理準備。
讓汪詩洋心動的,是時任國科大校長丁仲禮院士的一句話。
那是2014年4月的一箇中午,丁仲禮到汪詩洋的母校北京四中演講,他說:“我們動用這麼多的資源,僅招收300多個本科生,目標就是培養未來中國科技的領軍人才。”
後來的高校面試環節,其他名校有的考汪詩洋一道競賽題,還有的通過抽籤問他“如何看待心靈上的霧霾”;讓他頗感意外的是,國科大的面試是讓他暢談科學的過去與未來、實際科學問題的解決思路和個人理想。
“這對我而言是一種幸福。”2018年6月,在國科大北京玉泉路校區小巧寧靜的校園裡,汪詩洋對《中國科學報》記者說。當年入學後他發現,當時認真聽自己講了20多分鐘的主考官,是一位中科院院士。而大一的基礎課,從數學分析、代數,到力學、熱學、化學原理,都有院士授課,並且是“從頭至尾,每一節課都教”。
“祝賀你們四年的苦難劃上了句號”
與汪詩洋同年進入國科大的,一共是332名學子。他們分佈於6個專業,分別是數學與應用數學、物理學、化學、生物科學、材料科學與工程、計算機科學與技術。4年間,自稱“小白鼠”的他們,在國科大“活”得如何?
數學專業本科生畢業論文答辯後與周向宇院士及導師們合影 楊天鵬 攝
2018年5月31日17時,北京中關村,中科院數學與系統科學研究院南樓205房間,2014級數學與應用數學專業最後一組11位本科生通過畢業論文答辯。至此,國科大首屆本科生畢業論文答辯全部結束。
主持這最後一場答辯會的,是中科院院士席南華。這位數學家恰好也是國科大本科教育從最初設計到後來實施的負責人。
席南華站起身,一邊收拾面前的一摞論文,一邊對等待合影的11個年輕人說:
“祝賀你們四年的苦難劃上了句號。”
“苦難?”隨後的採訪中,《中國科學報》記者問席南華。
席南華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他們的壓力很大,學得很苦。”
媒體記者採訪本科教學委員會主任席南華院士 楊天鵬 攝
“黃埔一期”第一年的日程表很滿,一位本科生跟中學同學說,在北京的同學聚會希望就安排在國科大附近,因為自己每天晚上學習很忙,沒時間去遠的地方。
雖然後來國科大也根據學生的反饋進行了一些課程調整,但仍然不輕鬆。
“進了國科大,如果想著輕鬆,肯定跑不好這場馬拉松。”在中科院院士周向宇看來,“學習就不是短跑。”
另一位中科院院士袁亞湘也表示:“好多人考上一個好大學以後就徹底放鬆了,很可惜。我們跟國科大這些孩子講清楚,真正的競爭從本科開始,中學階段其實只是熱身。”
2015年12月,在國科大雁棲湖校區一次會議上,席南華曾談到,他教的本科班裡有69個學生,雖然這些學生都很優秀,但上學期末仍有12人不及格,補考後還是有10人不及格。現在說起這件事,席南華表示,掛科率已經逐年下降,“因為學生們對此印象深刻,知道要努力,後來這幾年招收的本科生更是如此”。
席南華院士為國科大本科生講授《代數學引論》課程 楊天鵬 攝
以教材為例,對於每門課,國科大都在全世界範圍甄選教材,要求既有內容又有思想。比如,數學專業採用了俄羅斯莫斯科大學卓裡奇編寫的《數學分析》。席南華說:“我們對卓裡奇的教材更滿意一點,但是,這本教材的確比國內很多大學用的教材都難得多。”
學生是否吃得消?席南華說:“那我看他們也都‘活’下來了。”
本科“生存”真的很難嗎?
在進入國科大之前,2014級物理專業的陳俞嬖也以為,用高中80%的努力讀大學就足夠了。而來到國科大以後,她發現現實並非如此。
但陳俞嬖仍然知難而進,大一時選了一些程度較難的課程。最終她的結論是:“沒有難到讓自己吃不消,這些課很有挑戰性,能夠提升自己。”她表示,國科大的課程設置,尤其是對數理基礎的強調,讓自己在學術上學到的更多,這一點,她在牛津大學訪學時深有體會。
“大學是自由的,每一秒都能帶來無限的可能,你有權利決定自己的生活。”畢業前夕,當牛津大學和芝加哥大學同時拋來橄欖枝時,陳俞嬖最終決定到芝加哥大學這個全新的環境深造。
“難麼?沒有難到不能想象的那個地步。”化學系學生劉鈺的下一站,也是芝加哥大學,她認為:“很多人覺得很難,那是因為一開始沒有掌握這門課程的邏輯語言,就放棄了,但如果堅持下去,多學一點,就會覺得越學越容易。”
游泳是劉鈺的放鬆方式,她創辦了國科大游泳社,擔任首屆游泳社社長。而最讓她自豪的,則是化學專業的她選修了物理系的《量子力學》《固體物理》和《計算物理》,並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學業導師制,科學家班主任,跨專業選擇課程,在中科院的各個研究院所做科研實踐,很早接觸頂尖科學家的課題組以及先進的科研設備和大科學裝置,去往一流的名校訪學交流……國科大提供的各種資源琳琅滿目,條件是本科生們有勇氣去拿,併為之付出汗水。
因為對生物感興趣,2014級計算機專業的劉翼豪利用大一的暑期科研實踐,申請到中科院昆明動物所研究員張雲的動物毒素課題組學習。
“在張老師的指導下,我還寫了一篇3萬多字的報告。嗯,不錯!”劉翼豪開心地描述著當時的情景。
從“碼農”到“生物毒素”,劉翼豪瞭解了很多跟計算機學科“沒有關係”的知識。他的科普文《葫蘆娃中的那些黑科技》涉及多個學科;《物理定律告訴你,天下有情人終將分手》在今年情人節“刷遍”微信朋友圈,登上微博熱搜榜。他一邊做著“科普小達人”,一邊被中科院深圳先進技術研究院集成所錄取為直博生。
汪詩洋說起自己所在的男生寢室,半夜一點突然興起,聊的不是女生、遊戲、籃球和日漫,而是為一篇文獻爭論,最後索性下床畫結構分析機理。他還曾在宿舍樓下偶遇同學,為討論科學問題而夜不歸宿。
“比較而言,我們學校的氛圍應該說是非常陽光。”席南華這樣評價,“絕大部分學生具備這種向上的精神和對科學的追求。”
實際上,第一屆本科生中也有一些無法適應而退學或者轉學的例子,退學人數達到10人。席南華說,比較突出的原因是沉迷遊戲,還有少數學生心理出現問題。有的輔導員搬到學生宿舍對落後的學生進行“貼身”陪伴,但還是無法將所有的孩子拉回來,這也是令席南華感到遺憾的事情。
科學家帶出的本科生“味道”不一樣
包括院士在內的科學家,能否給本科生講好課?這是國科大2014年開始招本科生時,曾面對的一個疑問。
“這完全是一個荒謬的命題。”席南華搖著頭說,“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有些課,外行看起來覺得講得行雲流水,但是主講者其實就是說不到點子上。而有的老師,表面上看板書亂糟糟,似乎講得也不大好,但是到了期末他的學生學得非常好,掌握了課程的精髓。”
在席南華看來,包括他自己在內,中科院的科學家很多都有在國外給本科生授課的經歷;另外關鍵的是,科學家能把科學問題說得更透徹,能站在更高更專業的角度上來講課。
周向宇給本科生授課用的就是卓裡奇的教材。他說自己會盡量站在更高的點上去引領學生。比如2016年諾貝爾物理學獎授予從事拓撲相變領域的科學家,他當時就藉機向本科生普及拓撲最新的知識。而且,由於原定的課程時間安排太過緊湊,為了將這門課講得更清楚,這位院士又給本科生加上了一學期的課。
周向宇院士為本科生講授《微積分II-A》 楊天鵬 攝
袁亞湘則直接說:“中科院其實有非常成功的辦大學的經驗啊。”
這個經驗指的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這所上世紀五十年代中科院科學家在北京玉泉路辦起來的大學,招生數量雖然不多,但在短時間內獲得了高產出。
作為一名“非常積極主動支持中科院辦本科教育的科研人員”,上世紀九十年代,袁亞湘曾給時任中科院院長路甬祥寫信,建議把科大搬到北京來。現在國科大開招本科生,他成為主動要求為本科生授課的院士之一。
袁亞湘院士正在給本科生講授《微積分》課程 楊天鵬 攝
“在我的心目中,玉泉路是一個聖地。”袁亞湘說。“中科院有那麼多研究所、那麼多好的科學家,不教本科生多浪費!”
“科學家以科研的視野來培養本科生,帶出的學生的‘味道’會不一樣,能更快把學生帶到科研最前沿。”袁亞湘說。
2014年夏天,在浙江參加國科大首屆本科招生的袁亞湘應高鴻鈞院士之託,給一位名叫姜博鷗的考生家長打電話,勸說這位全國女子奧數金牌獲得者來國科大學習。他告訴孩子媽媽:“如果您的孩子來國科大,我們這些人會親自給她上課,會提供一對一的指導和幫助。”
高鴻鈞院士舉辦科學前沿講座 楊天鵬 攝
姜博鷗真的來了國科大,袁亞湘也兌現了承諾。他每週給本科生上兩次課,每次兩個小時。他指導包括姜博鷗在內的四個本科生,每隔一週給他們開一次小會,除了學習,也關注他們的生活和思想。他曾凌晨四點從外地飛回北京給本科生們上課,然後再直奔機場,去別的城市參加國際學術會議。
姜博鷗認為,自己在國科大最大的收穫,就是能很早接觸袁老師的課題組。她會跟著課題組做一些小項目、去參加課題組研討班。她有時也會和學長們一起,跟著袁老師去爬山,去吃農家樂。大三時,她獲得了去牛津大學訪學的機會,雖然感受過了“外國的月亮”,姜博鷗還是篤定地留在國內,跟著袁老師讀直博。
而這次的畢業論文答辯,姜博鷗也獲得了優秀。
數學專業姜博鷗的論文《壓縮感知中重構算法綜述》被評為優秀論文 楊天鵬 攝
這種培養模式很“任性”
曹桂蘭老師是這次數學專業畢業答辯的組織者。答辯會上,她一邊給記者按名單指認每位參加答辯會的評審,一邊悄聲說:“這三天,除了每天都由院士牽頭,其他評委也都是‘大咖’啊。這個規格,都趕上研究員職稱評審了。而且你看我給這麼多老師發通知,就沒有收到一封郵件回覆說來不了的,全都按時參加。”
答辯過程中,“大咖”們不時地提問、建議。因為他們大部分都參與了本科生的論文指導,偶爾還會有人忍不住開口幫學生回答同事的提問。
答辯委員會主席袁亞湘院士公佈論文答辯結果 楊天鵬 攝
袁亞湘對於一個學生論文中以公式結尾的句子不標句號“耿耿於懷”,一再向這名答辯者強調“科技論文寫作要嚴謹”。
一組論文答辯結束,評審們討論如何給每篇論文進行書面評價,周向宇索性坐到電腦前,逐字逐句親自修改評語。
國科大對首屆本科生答辯的重視,一如四年前招他們進來前的謹慎。
從課程體系設置方面,開招本科六個專業之前,席南華請中國科學院文獻情報中心調研了每個專業世界上五所最好的大學。
30萬字的調研報告陸陸續續交到席南華手裡時,他感到“我國先進的大學與這些大學有很大差別”。他認為,在課程體系上,我們注重知識灌輸,能力培養卻不夠;我們培養了很多專才,但在思維能力訓練方面多有不足。
“我有這麼深的感觸,是因為現在強調交叉研究,但真正做時發現很多困難。”席南華說,“這說明教育模式出了很大問題。”
國科大的本科培養,想走一條不同的路。
這種科教融合、科學家辦本科教育的模式,已經引起了其他高校的興趣。不過,國科大的模式,卻是很難複製的。
正如席南華所說,他不擔心有的院士、“大咖”因為工作太忙不能每年都給本科生授課,畢竟科學家數量多,選擇起來可以“任性”。
“這麼大的中科院,每年就招300多個學生,沒問題。”
未來的大師會在他們當中產生嗎?
2018年,國科大擬招本科生398名。
國科大目前分管本科生工作的副校長蘇剛向《中國科學報》記者明確表示,未來,國科大不會擴大招生規模。“少而精,特而強”的辦學理念將繼續堅持下去。
國科大首屆本科畢業生培養工作新聞通氣會會場 楊天鵬 攝
6月12日,國科大在玉泉路校區召開本科生培養工作新聞通氣會。在會上,蘇剛介紹,國科大本科生有兩次轉換專業的機會。2014級本科生中有70名學生變更了攻讀專業,佔年級人數的21.2%。161名學生選擇了輔修/雙學位,佔年級人數的48.5%。
此外,這屆本科生參加國際訪學項目總人數為186人,其中,46名學生進入2017年世界排名前10名學校,168名學生進入世界排名前100名學校,很多人都拿回了全A、甚至全A+的成績單。
比如,材料科學與工程專業本科生朱宇巍在哥倫比亞大學訪學期間,參加了由NASA贊助的商用空間站設計比賽,並進入全美總決賽。
不過,汪詩洋因為堅持自己的學業規劃而放棄了去美國學習的機會。他將延期畢業修雙學位並留在國科大完成博士學位。他對計算化學情有獨鍾,並認為是本科四年的點點滴滴最終促成了自己的選擇。
“袁亞湘院士在微積分講切空間時深入討論從局部最優到全局的困難;在楊文國老師指導下我發現計算精度和效率的提升來源於知識和數據的緊密結合。王建平老師喜歡用原子間作用過程而不是傳統的分子總能量角度思考問題;羅三中老師把有機反應的機理和變化講得特別透徹,他們讓我對化學有了不一樣的理解。計算機課聽張科、胡偉武老師講體系結構,聽馮曉兵、崔慧敏老師講編譯原理,雖然寫代碼過程很折磨人,現在想來讓我從硬件設計和軟件執行角度理解了性能瓶頸的類型和原因……”汪詩洋細數讓自己興奮的課程。
“還有袁江洋老師以科學發展為線索梳理的世界歷史,赫榮喬老師講的運動神經叢,楊義峰與陳曉松老師的統計物理……哎,還有太多太多了!”
據統計,國科大2014級本科生在學業導師指導下完成學術論文近80篇,部分論文發表在國際頂級刊物。剛剛結束的本科學位答辯也獲得了不少褒揚。比如,材料學院的董亦楠和黃淇的學位答辯被老師評價為“水平不遜色於博士論文答辯”。
國科大副校長蘇剛教授做專題報告 楊天鵬 攝
蘇剛在新聞通氣會上宣佈,截止到5月31日,國科大首屆本科生畢業後直接就業僅7人。已經明確的有243名畢業生將繼續深造,攻讀碩士或直接攻讀博士學位,佔畢業人數的83.8%。其中84人到境外留學,159人在國內讀研究生。此外,今年畢業計劃明年申請出國讀研或國內深造的40人。
境外留學的畢業生中,11人進入全球TOP10高校深造;52人進入全球TOP100高校(含前十)深造,佔畢業人數17.9%。例如,2014級物理學專業劉子煜在拿哥倫比亞大學、牛津大學、明尼蘇達大學、普渡大學、匹茲堡大學、加州大學聖克魯茲分校的offer之後,選擇了哥倫比亞大學博士項目全額獎學金。國內讀研的159名畢業生中,155人選擇在國科大(中科院各研究所)讀研,其餘四人分別選讀清華、北大、上海交大和西湖大學。
中國科學的大師級的人物,會在他們當中出現嗎?
“‘大師’並非每年都有,我們也不是追求立竿見影的效果。”席南華說:“但國科大有能力也有信心培養出世界級的傑出人才。總體來看,2018屆本科生基本達到了我們的設想,他們很好,當然我們希望他們更好。”
在新聞發佈會現場,記者還從到場的國科大本科生那裡獲知,5月31日,最後一場答辯結束後,數學系的同學們回去以後沒有狂歡慶祝“苦難的四年”結束,而是靜心看書,一如既往。
閱讀更多 中科院物理所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