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後的某日，魏晉一走進教室，總覺得氣氛有些怪異。前後左右都有人在竊竊私語，魏晉耳中似乎飄進了兩次自己的名字。但當他轉頭四顧，卻沒有一個人與他對視。
魏晉心裡有點忐忑，這種唯獨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感覺非常不好。
傍晚回到寢室時，幾個新室友倒是向他搭話了：“你沒事吧？”
“沒……沒事啊。”魏晉迷茫而緊張，“我應該有事嗎？”
新室友吃了一驚，露出了同情之色：“還沒人告訴你嗎？去看一下學校論壇吧。”
魏晉心頭一寒，抖著手摸出手機爬上論壇，赫然在首頁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彷彿最黑暗的噩夢照進了現實，有人專門發貼，指名道姓地諷刺他與洛宇“為吸引眼球放棄了下限”。貼裡還掛出了兩人的不少照片。魏晉越往下翻，手抖得越厲害。
一張他們自習室裡緊挨在一起、相對傻笑的。
一張他們在去往食堂的路上並肩行走、貼耳低語的。
一張他們在後湖邊摟摟抱抱的——由於拍攝的角度問題，洛宇的手看上去就像伸進了魏晉的褲子裡一樣。更糟糕的是，從照片裡分明可以看出，遠處還站著別的同學。
所有照片都是近幾天拍的，魏晉甚至能從最後一張裡認出自己昨天穿的衣服。他記得很清楚，自己晚飯後跟洛宇去後湖遛彎，再三確認過左右無人，遠處的同學也背對著自己，才悄悄抱了那麼幾秒。卻沒想到竟然有人躲在暗處，就等著這幾秒……
會幹出這種事的人選，想來想去都只有那麼一個。
這是何等的深仇大恨？
敲門聲突然響起。魏晉如驚弓之鳥般猛地抬頭，隨即慘淡地拼出一個微笑來：“喲，作家，好久不見。”
他這位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前室友依舊掛著濃重的黑眼圈，略顯侷促地搓了搓手：“好久不見。有點事兒跟你說。”
魏晉跟著他轉去了樓道拐角。
“我是來給你提一個醒兒的。”作家大約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滿臉惴惴不安,“我聽到教室裡有人在議論，說李毅去找院領導了，拿著學校論壇的那個貼子當證據——對了，貼子你看了麼？”
魏晉麻木地點頭：“看了，九成九是他自己發的。”
“我也這麼想。然後呢，他很聰明，這次不拿性取向做文章了。他換了個舉報思路，拉了幾個其他班的學生，個個都聲稱自己親眼見到你倆在公眾場合……嗯……舉止不檢點。”
夕陽落山了，樓道里開始傳來腳步和聊天聲，有人要下樓去覓食了。作家用力攥住魏晉的手腕，將聲音壓得更低：“你聽懂了嗎？他想把事情鬧大，鬧到必須由學校息事寧人的地步，那樣你們就可能被……”
“退學？”
“……總之你小心一點，早些做好應對的準備。”
有那麼一瞬間，魏晉感到地板在傾斜。他後退了一步，像要測試這世界的真實性一般用力地靠向牆壁，身週三寸的空氣都被自己過速的心跳震動著。
洛宇……
下樓的人聲越來越近。魏晉拍了拍作家的肩：“謝謝。你快走吧。”
“嗯，我先撤了。”作家似乎也被李毅的瘋狂舉動嚇著了，生怕被人看見自己在告密，日後遭到報復。
“改天一定請你吃飯。”魏晉揮手送他離開。若是換到一年前，魏晉還未必對這點善舉如此感佩於心——因為如果立場對換，自己也肯定會這樣做。可現在不同了，他人的每一絲善意都忽然顯得價值百倍。
魏晉逆著人流往回走，只覺得風聲鶴唳，迎面走來的每個人都彷彿在意味深長地打量自己。心跳依然快得異常，他暗中攥緊拳頭，努力保持著目不斜視走回了寢室。新室友詫異地問他：“你不去吃飯嗎？”
魏晉強笑道：“你們先去，我有點事。” 等人走光了，他又坐下來翻出手機，去看論壇上的回貼。
起初有幾個人質疑照片的真實性，還有一兩個不合時宜的腐女跳出來表示興奮。接著便出現了批判聲：“圖片裡的這倆人，連帶著腐女這種生物，都讓我極度困惑。關上門親熱也就罷了，為什麼非要出來辣眼睛？正常人誰受得了？”“這跟同性戀異性戀沒什麼關係，尤其是最後那張照片，大庭廣眾之下，就算換做一男一女也堪稱傷風敗俗了。”……
不知這些回貼裡混進了幾個暗中帶節奏的，但他們無疑成功了。最後貼子裡一片討伐聲，都在呼籲學校出面給一個交代。
“咱們風清氣正的百年老校，幾時能被人當成窯子逛了？傳出去丟的是誰的臉？” “少來這些沒用的，哪個有膽子，就去找他們院領導問個究竟。”“不能因為是同性戀就明目張膽地無視校規啊，這是逆向歧視！”……
來電顯示強行擠開了的論壇頁面，佔據了手機屏幕。沒開燈的寢室已經被初降的夜色籠罩，陷入了一片中成藥般混沌駁雜的黑暗。魏晉坐在床沿上深呼吸了幾次，感覺自己能正常發聲了，才接起電話：“啥事呀王芝？”
“別裝了。”王芝平淡地說，“我跟申海在詩社這邊商量對策，吃的也幫你買來了。你收拾一下，儘快過來。”
魏晉眼眶一熱，又強行忍了回去，匆匆起身道：“我馬上到。”
******
詩社的活動教室裡已經坐了三個人：王芝、申海，還有一個不速之客。
魏晉進門的腳步緩了一緩，沒能掩飾住狐疑之色：“你好。”
黃鸝無聲地點了點頭作為回應。她素來精緻的妝容已經掉得七七八八，露出了其下蒼白的底色，雙目微腫，似乎也在不久前哭過一場。
“先坐下吃飯吧。”王芝打破了空氣中正在凝結的尷尬，“你吃著，我來解釋。”
他們將幾張課桌拼在一起，臨時湊成了一張會議桌。魏晉坐到王芝身邊，卻沒去動面前的飯盒。申海似乎早已料到他沒有胃口，強塞了一杯熱乎乎的奶茶到他手中，言簡意賅道：“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我剛才仔細想了想。”王芝直奔主題，“掰開揉碎了看，李毅舉報你只憑兩個證據，一是那貼子，而是那些人證。人證空口無憑，不足為信。貼子根本就是譁眾取寵，除了最後一張照片，你們其實沒有任何出格的行為。至於最後一張……”
“你們沒真的幹吧？”申海插言。
王芝瞪了他一眼：“亂說什麼呢，肯定是P圖啊。”
魏晉吸溜了一口奶茶，乾澀道：“未必。”
王芝如遭雷劈。魏晉趕忙補充：“我們只是抱了一下，沒幹別的！但他可能找了個刁鑽的拍攝角度。”
“那更好辦了，我們可以找人去同樣的場景裡演示一下，證明是角度造成的視錯覺……”
魏晉不安地問：“所以，你的對策就是去回貼辯論？”
“聽我說完！”王芝揮手，“回貼就落到他的節奏裡了，要主動出擊才行。我們多找些人，去跟李毅公開對質。李毅跟你有舊怨，這一點輔導員可以證明。而這個發帖者明顯在針對你，並且對你的行蹤瞭若指掌。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貼子就是李毅發來自導自演的。”
申海接口道：“跟蹤、偷拍、造謠，早已侵犯了他人隱私，毀壞了他人聲譽。學校應該嚴肅處理的人，是他才對。”
“慢著……可是我們也沒有直接證據呀。”魏晉頭痛地說。
王芝與申海同時轉向了第四人。
黃鸝默默舉起了手：“我這裡有。”
魏晉瞪大眼睛，像不認識般看著她。黃鸝也短暫地回望了魏晉一眼，面色不善：“我是來幫學長的。這盆髒水不該濺到他身上，我想幫他洗乾淨。”
魏晉胸口一陣鈍痛。黃鸝這句尖刻之言沒有一個字是錯的。他的確將洛宇從陽關大道上帶偏了，帶進了荊棘密佈的沼澤地裡。
魏晉一想到貼子裡那些汙穢的辱罵，就覺得心如刀割。洛宇是什麼人？金字塔尖上的天之驕子，從小到大印在校門口橫幅上的名字，學術界的未來之星，十年後的校友會上預定發言的人物。如果沒有自己的存在，洛宇永遠都不會遭受這一出。
黃鸝對魏晉多少有點情敵相見的妒意，還摻雜了幾分怨懟，怨他竟然真的掰彎了洛宇。但話一出口，自己聽著都十分刺耳——畢竟魏晉此時也只是一個受害者。她收斂了一下表情，乾巴巴地說：“李毅幾天前找過我，說願意花錢買我手機裡的照片。我以前，咳，以為你們只是好哥們的時候，偷拍過幾張你們的……互動瞬間。但我只是自己悄悄看一下，絕對沒想過要害你們，就算是後來……也沒想過！”
王芝不耐煩道：“說重點。”
“總之李毅跟我搭話時，我越聽越不對，懷疑他想幹壞事，就偷偷地開了手機錄音，把他說的話錄了下來。這錄音至少可以證明，他確實在四處蒐集對你們不利的證據。”黃鸝頓了頓，“至於我手機裡的照片，你放心，我已經全部徹底刪除了。”
會議桌一時陷入了寂靜。每個人都若有所思，似乎在評估跟李毅硬槓的勝率。
首先投出反對票的是魏晉：“我覺得不行。李毅對我的敵意由來已久，而且有過無數的機會跟蹤我。我懷疑他手上還留了更多更嚴重的證據，只是還沒發出來，就等著我去反擊。”
王芝嗤之以鼻：“他能有什麼證據？說到底，你倆能幹過什麼？”
“……”魏晉目光遊移了一下，莫名地有些心虛，“我倆開過房了。”
王芝這次被雷結結實實地劈了一道。黃鸝的表情比她更精彩。只有申海緩慢地鼓了幾下掌，低沉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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