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一說起老東北,就會提到“投資不過山海關”、“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這樣的詞語。
在人們的心目中,東北已經成了一塊被遺棄的土地。
但是,縱然經濟破敗不堪,往事不堪回首,東北人仍然有一種樂觀的生活態度。
東北人對生活有自己的理解。
這種理解,可以說是一種來自特定時期的屬於工人階級的、不可複製的浪漫主義情懷。
《鋼的琴》這部影片,很好地詮釋了這種情懷。
影片故事簡單。
東北鋼鐵小城的下崗工人陳桂林(王千源飾)為了和前妻爭取女兒小元的撫養權,用盡辦法想為女兒造一架鋼琴。
乍聽起來是展示偉大父愛或追求音樂夢想的故事,好像誰都輕易想得到故事走向,比如過程會怎麼艱難,或者父親對女兒的愛會怎麼表達四溢。
但《鋼的琴》並沒有。
它不是一部煽情片。或者說,它是一部黑色幽默的電影。
因為僅憑裡面滿屏的東北人,就不會允許用惡俗的情節催淚。
日常裡喜歡上綱上線的嘮嗑;兩個高高聳起的顯眼又落伍的煙囪;衰落停工的鋼鐵廠;努力趕上時代就讓女兒去學像高雅藝術的鋼琴的陳桂林... ...
存在於這些影像裡的“東北”從來不虛無。
喜歡吹牛,好個面子,哪怕現實已經四面漏風。一切就像一棟舊時代建起來的大廈,一磚一瓦蓋起來的主人們靠著它生存,可是新潮一來,它快撐不住了,裂痕已經撐開,灰塵已經揚起。
但靠著它生存的人已經沒力氣跑了,於是他們一起唱著豪邁的蘇聯歌集結起來。
像個儀式,等待結局。
東北人是中國人裡最有地域性格色彩的人群之一。
他們大都性格爽快,情感分明,嘮得一手好嗑,骨子裡還都帶著一股天生的幽默感。
不是舞臺上那種咋咋呼呼的小品,而是言語間對於一切嚴肅事物的舉重若輕。
這種調侃的氣質遇上《鋼的琴》的溫情和悲情,化成了另一種溫和的深刻。
比如片子開場,陳桂林和前妻離婚的攤牌戲。
“離婚就是相互成全。你放我一馬,我放你一馬的事。”
頗有對比意味的畫面構圖
兩個人面無表情地談判。沒有悲情,沒有狗血。
臺詞像混著泥土味的真理。
戲謔,又扎心。
“孩子跟你是不會幸福的” “你少拿幸福嚇唬我”
“她終於過上了夢寐以求的,不勞而獲的日子”
在各種嘴皮子話和麵無表情中,陳桂林難掩一箇中年男人的倔強和困境。
他在鋼廠下崗後,生計衰敗,妻子不堪生活重負跟個假藥商人跑了,然後還敢衣著光鮮地回來跟他爭要女兒的撫養權。
即使嘴皮子上硬,陳桂林也確實被“幸福”嚇唬到了。
下崗後,他組建了一支樂隊,穿梭在各種婚喪喜慶場上演奏音樂。這樣的生活境況,女兒要的鋼琴,他確實買不起。
但為了讓女兒練琴,他想盡了各種辦法。
就像每個中國家庭中那些看起來似乎無所不能的父親,生活再難也要滿足兒女所需。
雖然那些父親的女兒們都是到後來才知道,其實父親並不是真的無所不能——
陳桂林先是偷偷地帶女兒進學校琴房練琴。
結果被學校老師抓到趕了出來。
接著他用木頭紙殼做個了鋼琴鍵盤板。
但是不出聲,怎麼練都沒意思,連女兒都不樂意了。
陳桂林給女兒演示彈紙殼鋼琴
眼看到了爭奪撫養權的重要關頭,陳桂林只能豁出去到處借錢買鋼琴。
於是他開始去找那些和他同樣下崗再就業的老工友們借錢。
結果沒想到,一個悲慘中年更慘的困境就是身邊只有一群和他一樣悲慘的中年。
殺豬的屠夫私房錢被老婆搜了。
做木工的二姐夫也下崗了。
混混賭徒賭得還需要陳桂林倒貼錢借。
甚至有個老工友聽說他最近在借錢直接躲去鄉下了。
在那個物質匱乏,人人拮据的90年代,借別人錢意味著餓自己肚子,誰也幫不了。
怕借錢在牆上不下來的朋友
陳桂林也不忍心借了。
他心一橫,召集各個老友,喝了頓大酒。
一起上學校去偷琴。
結果,鋼琴才搬到操場,就被保安逮了。
一群三四十歲的大男人,竟然為了一架琴鬧到了警察局。
聽起來事小。但在那個當下,一架鋼琴意味著陳桂林的幸福,也意味著一箇中年男人遇到的最大的挑戰。
他們一個個,都贏不了。
陳桂林的沮喪就像所有遇到中年困境的男人的沮喪。
妻子的不滿遠走,女兒簡單的心願都無法達成,還有家裡需要照顧的老父親。
面對女兒的疑問,我媽給我買了好多東西。你到底怎麼想的?
一個父親在女兒面前失去底氣,可能才是最狠的巴掌。
陳桂林給不出鋼琴,他賭氣地把女兒往門外推搡,
“你不是喜歡你媽嗎,走,找你媽去,你少在這裡氣我。”
說的是氣話,但陳桂林確實真的著急了。
90年代的父親還是好面子的那種,不會跟兒女親暱地表達愛意,所有的關切都不動聲色,但子女的要求卻想盡一切辦法回應。
傷心時,也是以這樣吵架的形式。
這樣的陳桂林,好像我們老掉的那一代父輩。
他們傾盡家產付出所有想要給你最好,但依然簡陋。所以他們覺得自己的愛似乎不夠多,不好意思拿出手。
雖然那已是他們的全部。
一起唱舊歌的失落中年
與其說陳桂林,其實他那群老工友都是如此。
他們是兒子、是丈夫、是父親。
在鋼廠裡幹了幾十年,有過最熱血的工人時期的輝煌。
但隨著時代發展,國家政策一聲令下,東北重工業沒落,他們下崗,失去工作,也失去了成為家裡頂樑柱的力量。
一個個只能想盡辦法在社會上艱難謀生,賭博,當小偷,木工,鎖匠,結果混得個個頹喪。
另一個女兒被混混欺負卻無能為力的父親
東北人導演張猛記錄了這樣一群失落的中年人。或者說,他用一群中年人的失落記錄了自己家鄉東北失落的90年代。
因為在陳桂林陷入鋼琴困境的同時,是他們舊工廠兩根標誌性的大煙囪即將迎來摧毀。
個體的失落和時代的頹唐悄然相應。
懷著對舊工廠時代的懷念和可惜,下崗工人們寫了聯名信,想要保住那兩根大煙囪。
但他們連自己的生活都難以自保,對於一個被時代拋棄的舊物又談何話語權。
標誌性煙囪下的靈堂和輓歌
或許是被時代拋棄前的最後一次懷念,或許是想用曾經引以為傲的工人精神向兒女們證明一群父親的尊嚴。
在陳桂林的請求下,他們一起開始幫陳桂林的女兒鑄造鋼琴。
於是,一個個老工友們,重新聚集。
那些現在失落的中年人,又一次拾起了他們年輕時的工人身份——
曾經畫圖紙的工程師,電焊工,鉗工,木工,油漆工。
他們像回到了工廠時期,一起配合研究鋼琴架構,澆築鋼板,電焊打磨,一起吃飯加油鼓勁嘮嗑。
小偷、屠夫、賭徒,在這時候,都找回了曾經的位置。
雖然這一切似乎又悲情得像是煙囪轟然倒塌前的最後一次集合和紀念。
為什麼我會說這部片有種純國產式的美感?
因為那種受控於時代和環境的命運,那種改旗易幟後像被棄用的棋子一樣扔入海里的茫然,還有咬著牙做著各種底層的苦活,只為給家庭妻女更好生活的掙扎。
似乎是很多中國人都能體會的生活和記憶。
導演張猛拍出了這樣樸素的記憶。更可貴的是,他把樸素拍出了悲情的浪漫感。
片中不時出現的歌唱、舞蹈,還有偶爾略“違和”的詩意畫面,讓整部片子的溫情和悲傷在冷幽默之外,還有一層詩意的浪漫。
陳桂林為女兒造鋼琴的劇情是實打實的溫情。工廠沒落的背景也是實打實的悲情。
而一群下崗工人的舞蹈,陳桂林一個人在空曠頹敗的工廠裡彈琴,是一種難以言表,只能意會的孤獨和傷感。
煙囪還是被炸了。
一群舊工廠的工人特地跑去遠遠地看著這座曾經賴以生存和相信的巨物轟然倒塌,卻都沉默的無能為力。
鋼琴呢?真的造出來了。
一群鋼鐵工人用最後的熱情造出了一架真的鋼的琴。
是給陳桂林女兒的禮物。
也是給逝去的時代最後的紀念。
當這架凝聚了萬千之力和時代悲情的鋼琴放置在女兒面前時。
女兒問陳桂林:“爸,你想聽什麼?”
陳桂林抽了口煙,淡淡地說,
“越簡單越好。”
鋼琴造出來了。
他依然沒有留下女兒。
因為他知道,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
而回不去的,真的就回不去了。
事實就是這樣,時代在變,生活的經驗也在變。但已經變過去的共和國只是提醒他的長子要變,沒看見他的長子已經拖著沉重的自豪產業變不動了。
這個國家曾經的主人們,就這樣在一次轉變以後被輕飄飄地遺漏在了原地。
這個時代不帶東北跑了,曾經的長子被一陣戲謔嘲笑後,被時代拖著一路精疲力盡地追,陳桂林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只能停在原地等。
但是新時代有新的主人,而這些老去的長子們卻已經沒有新的價值。
這塊黑土地突然像個燙手的山芋、像個小丑、像個可以為所有問題背鍋的冤大頭,被大家時而嗤之以鼻,時而火力全開。
東北很委屈,也很自責,更多的是忍耐,然後全盤接受所有的惡評。
你說它對不起全中國,它就認了,你瘋狂地嘲笑它迂腐,它只能喝口酒就著飯把這句話嚥下去。
它其實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它一向善於忍受,它對這個國家予取予求,現在有了問題也首先把責任歸於自己,時代的悲劇被縮減為了東北自己的責任。
老工業區的東北人,用自己最年輕的生命建起了這棟大廈,他們靠著大廈生活,過了幾十年的規律生活。
現在大廈一塌,首先被埋葬的還是他們。
無論怎樣努力,煙囪最終會被炸掉,無論怎樣掙扎,他們都快要退場。
在這個模仿舞臺劇的電影裡,東北衰敗的工廠裡的眾生就像歌詞裡唱的,憑著來自工廠的經驗生活。我們都在笑他們不知所云,他們還舉起酒杯說“能喝多少酒,就能幹多大事。咱們今兒喝完,當前都爭取幹一番大事業”。
共和國讓曾經的造琴家們去造了這些煙囪,他們就望著煙囪裡冒的煙生活,現在新時代把這些煙囪說炸該炸了,他們還是沒法拒絕,他們從來就沒有過選擇。
舊的大廈快要崩塌,可能新的大廈就要拔地而起,陳桂林們吼著“解放思想”這個也早就落伍的口號努力地想抓住生活的尾巴。
但是他們不知道怎樣才能進入新的大廈,他們已經沒有第二個青春可以當入場券,而這個國家踩著陳桂林們的奉獻出來的年輕時光爬到這裡,現在他們就像那兩個煙囪一樣說炸就可以炸掉。
他們組織起造鋼琴這次行動,彷彿就像當年為共和國熱火朝天地造鋼鐵時一樣,這是他們最後一次集體行動,迷惑自己好像戰鬥力還跟當年一樣。
造琴家們在破爛寒磣的鋼琴邊完成最後一次集結,從浪漫主義的夢境裡最終回到現實。
而那架太平洋上的鋼琴永遠也到不了岸,
就像吹過的牛皮都是幻滅的理想,
而這架鋼琴就是謝幕的道具。
90年代的東北有多心酸?
你現在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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