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7 秦腔、賣蜂蜜的記者,和被困的僧人

秦腔、賣蜂蜜的記者,和被困的僧人

理想國按:

去年5、6月,正午兩週年時,搞了一次自駕遊活動。這次自駕遊活動結束後,留下了一些文章。如今,這些文章集結成書,正式出版,是為旅行文學特刊——《正午6:舊山河,新故事》。

我們可以看到,好的旅行文學,有的作者擅長對當地歷史、文化的發掘,有的長於感受鮮活的當下,然而更重要、也必不可少的是,寫作者來到陌生之地所迸發的敏銳。

今天節選的這篇文章,很長,但是很精彩,推薦讀完。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文 | 郭玉潔

……這是象牙般可雕的

土地啊!

——昌耀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西安城門下。我們到達的時候,西安正在開展“菸頭不落地,城市更美麗”的衛生活動。

出發前,我在微博上看到一段視頻,是秦腔《金沙灘·舍子》片段。

我點開這段視頻。在我的印象裡,秦腔太吵了,直扎耳膜,但是這段表演沒有唱,伴奏像河水一樣淌著,舞臺上有兩個妝扮一模一樣的人,一坐一站,白鬍子的楊令公先後走近二人,摸摸帽子,又拉起袖子,比較長短,情感慢慢積累,老人先是抹淚,最後放聲大哭。

《金沙灘》是楊家將故事裡最慘烈的一幕,遼國約宋太宗到金沙灘談判,楊業(楊令公)知道那是一個圈套,於是讓大兒子假扮太宗,前去赴約。在這次埋伏中,楊家父子幾乎覆滅。視頻前,po主“蘆笛說戲”寫了一段文字:“楊大郎換上王帽蟒袍之後,老楊業上前量衣,發現不長不短正合體。這才知道自己的兒女,生來就是為了給皇帝送命,忍不住老淚縱橫。”

這秦腔的另一面讓我觸動,或者說,這可能才是秦腔的內涵。往前翻“蘆笛說戲”的主頁,顯示他在西安,而且,在他微博和同名的公號裡,已經寫過了很多有關秦腔的文章。去西安前,我發私信給蘆笛,約他在西安見面,聊聊秦腔。

那天下著小雨,蘆笛打了一把摺疊傘,他穿著深色牛仔襯衣,頭髮修得短而乾淨,戴著眼鏡,很斯文,也很年輕。他說自己是84年的,33歲,還是很年輕——研究戲曲的人,總讓人覺得是個老頭。

蘆笛出生在靖寧,雖屬甘肅,但是在黃河以東,和陝西文化更近,所以秦腔很興盛。他說,小時候每個村開春都會唱一次廟會,祈禱風調雨順,有的地方在收割之後,會再唱一次。廟會上請來秦腔戲班,一唱四天四夜。

只要村子離得不是特別遠,蘆笛的爺爺就一定會去看。蘆笛往爺爺懷裡一坐,一同看戲。廟會上通常演什麼?畢竟是研究者,蘆笛講述得非常清楚:

“第一場戲更像儀式,叫《天官賜福》。拜福祿壽三星,吹嗩吶,念幾句對子。唸對子的過程中,一定要帶上這個村莊的名字,比如甘肅省靖寧府——它不叫縣——XX村,巫神到這裡,看到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其實我們那裡一點都不山清水秀。

“第二場戲一定是摺子戲,叫《香山寺還願》。這是一箇中國人自己編的佛經故事。說妙善王有三個女兒,三女兒是妙善公主,從小喜歡修行,但是妙善王不讓她修行,還用火燒了寺院,燒死了很多和尚。和尚就到閻王那裡告狀,妙善王因此生病了。醫生說,要親人的一隻手和一隻眼睛,才能治好。妙善公主就舍了自己的一手、一眼——最後變成了千手千眼觀音。這一折就是妙善王去拜菩薩,發現上面坐的是自己的女兒。這個戲是還願戲,就是你給神許下了願,你要還,所以是必唱的。

“然後就開始唱本戲了。甘肅那邊鬼神戲比較多,會撒煙火,做功戲比較多,像陝西就是唱功戲比較多。常演的有《伍員逃國》,伍子胥的故事,跟京劇的《文昭關》有點像,但是演出風格完全不一樣。另外就是《乾坤帶》,京劇叫《金水橋》,銀屏公主的故事。還有一些戲我不太清楚了,但是最後一個晚場的戲,就是散臺戲,一定會唱《劉海撒金錢》。唱到最後一折,劉海成仙了,要往臺下撒金錢,過去不是有幾分錢的硬幣,就往臺下撒。一看到要出來了,底下小孩就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都搶過。那時候五分錢都能買一個冰棍,一毛錢能買一個小小的小玩具。”

高中之後,蘆笛搬到了縣城。看不了廟會,只能看中央11頻道。但是,11頻道播的京劇多,其他戲種少。一開始聽京劇,蘆笛覺得怪怪的,用假嗓,唱得好慢好慢。他聽張火丁,也覺得好奇怪:這是個男的嗎?嗓子沙啞沙啞的,怎麼這樣?後來一看是女的。他慢慢聽聽聽,就入迷了。

京劇進過宮廷,又有文人參與創作,所以特別講究,一招一式,穩重,大方。坐在酒店的大堂裡,蘆笛說,“哎呀,可惜我不會,否則可以演示一下,”一邊又慢慢舞著胳膊,“上場的時候慢悠悠的,水袖這麼輕輕一揮坐在那兒。京劇給人感覺就是一個特別矜持的人,坐在那裡,跟你慢慢地聊,不會發怒,很少動氣,也很少傷心。”

秦腔不一樣,秦腔誕生在鄉野,談不到講究。有時候行頭沒有了,隨便穿一個別的就上去了,演員都不一定知道自己穿的是什麼行頭。“藝人唱錯的特別特別多,唱錯了也不知道。”那時候,蘆笛不喜歡秦腔了,覺得秦腔不規範、野。

直到大學畢業,蘆笛到西安工作。他聽到一些老藝人的秦腔,比如他轉發的那段《金沙灘·舍子》,是生於1915年的甘肅平涼秦腔名家王超民所唱。蘆笛發現,秦腔還是有“自己的東西”,只是繼承得太差——王超民的那段表演,在今天的舞臺上,竟然大多都刪掉了。

正好是自媒體年代,蘆笛做了公號,說戲。他介紹傳統戲,析辨其中的文字和音韻,這樣的話題,閱讀量一定不高,他也批評梅花獎,所謂的“戲曲改革”——這樣的閱讀量稍高一點,但也有限,戲曲終歸是冷門,即使秦腔這樣的大劇種。《金沙灘·舍子》的那段視頻在微博上轉發九百多,是他最火的一條了。

蘆笛的正職是大學老師,但是他說,如果有機會,他想整理幾處老戲。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2017年2月2日,甘肅省隴南市劉山村。1962年村民魏守志、鄧科漢,王仲西等十幾位秦腔愛好者創辦了秦腔業餘自樂班。由於條件十分艱苦,他們變賣生產隊累死的耕牛和淘汰的鋼磨,開始添置服裝道具。1980年,文革期間村裡停滯10年的秦腔表演解禁,村民們利用3年時間集資修建了土木結構的簡陋戲臺,正式成立了劉山村業餘秦劇團。目前村裡的劇團已經有演職人員40多人,每年春節期間演出十多場。來自視覺中國。

蘆笛還叫來了另一個朋友,古洋州是一個軟件開發的工程師,二十多歲——也很年輕。他和一些朋友同在一個志願組織,“秦劇學社”,業餘時間訪談秦腔老藝人,橫跨陝甘兩省,自費採訪,編輯整理後發佈在學社的公號上。

要做這樣的事,自然是秦腔已經衰落了。但是,在古洋州的印象裡,衰落不過是這二三十年的事情——就是他成長的過程。他出生在漢中,陝西南部,那裡秦腔的氛圍沒有那麼濃厚,但是八十年代之後,出了很多秦腔的磁帶,在陝甘一帶發行得非常好。再偏遠的農村,集裡一定會賣秦腔磁帶。蘆笛說,名角的,可能賣得比毛阿敏還好。

古洋州讀中學的時候,買復讀機聽英語,英語沒聽上幾回,倒買了幾盤秦腔磁帶,聽完就著迷了。2006年,他到西安上學,從廣播裡聽了好多戲,後來又進劇院。

在網上,他認識了好多秦腔迷,其中有一位“隴上一痴”,後來是秦劇學社的核心人物。“隴”,是甘肅的簡稱(如果你還記得地理課本里的知識),所以帶“隴”的別名,基本都是甘肅人。“隴上一痴”也是,他現在在山東工作。古洋州每次打電話過去,電話那頭都放著戲,從來沒有一次背景是安靜的。

“隴上一痴”花了一年時間,把易俗社(歷史最長的秦腔社團)在民國時期的戲報整理出書。這些戲報裡,有很多一手資料,比如有人去世、有人演出的具體信息。蘆笛又以京劇作比較,京劇的歷史很清楚,“你像梅蘭芳到上海演了一個月的戲,這一天演了什麼,有大量的文字資料。秦腔的歷史是一塌糊塗。”

另一個問題是,秦腔遍及西北的鄉野,很多老演員在縣市劇團,他們受到的待遇不如西安的名角,也很少有人採訪。但他們身上,有更多秦腔的歷史。古洋州和秦劇學社的朋友們所做的,也是在挽救記憶。

有時難以想象,真的有一個時代,人人都喜歡戲曲,那個時代並不遠,但感覺上已經很古老了。蘆笛在大學教書,他問學生,有沒有喜歡戲曲的?有時一兩個舉手,有時一個也沒有。他問,為什麼不喜歡?學生說不上來。蘆笛問,你們看過嗎?他們說,沒看過。沒看過為什麼不喜歡?學生說,那都是老人看的。蘆笛就會放一段戲曲,通常是越劇的《梁祝·十八相送》。這段戲是經典的喜劇手段,觀眾和祝英臺都知道真相,但是呆書生梁山伯怎麼都點不穿。看完這段,學生都覺得很好玩。

蘆笛說:“戲曲回不到那個人人都喜歡的時代了,但是能有百分之十的人喜歡,就比今天好多了。”

除了一些特殊的劇種(比如崑曲始終是文人戲,越劇則是城市的產物),秦腔和大部分戲曲一樣,誕生在鄉村生活中。要在露天的戲臺上,唱給觀眾上萬人,所以特別的喧鬧。劇情也要生動,戲劇性強,合乎當地的倫理道德。戲曲的沒落,其實是農村的沒落。古洋州在採訪中發現,陝西的農村已經沒人了,反而是甘肅東部,大概是因為經濟落後,農村外出打工的人不多,有演出下鄉,還能維持上萬的觀眾——天水人說,他們養活了陝甘的秦腔劇團。

還有一些深層的原因。現代生活的變化,使得戲曲很多內容都不太對勁了。它的程式、忠孝節義的價值觀,都受到了挑戰。但更要命的,是我們將現代/傳統、城市/鄉村截然對立起來,戲曲被不假思索地判定為老舊的,保守的,人們都懶得去理解,就像蘆笛的學生,或是我以為蘆笛是個老頭。這加速了戲曲的老化和衰亡。

只有很難得的機會,我們才會恍然醒悟戲曲的魅力,以及戲曲裡也有非常“現代”的成分。比如白先勇製作青春版《牡丹亭》,比如蘆笛轉發的《金沙灘·舍子》,他在課堂上放的《梁祝·十八相送》。愛、恨、幽默和痛苦貫穿了人類的生活。我們也並非和傳統攔腰斬斷,以半截軀體存活在世上。

最後,我問蘆笛和古洋州,你們覺得秦腔的魅力到底是什麼?

他們各舉了一段戲。蘆笛舉的是《斬單童》,隋唐演義裡的一段故事。單雄信在瓦崗寨佔山為王,他仗義疏財,濟弱扶貧,是個英雄好漢。在和唐營的戰爭中,他被李世民俘獲。當年在瓦崗寨結拜的兄弟都已經在李世民帳下,他們來勸降,單雄信誓死不願。李世民下令斬首,在受斬前,單雄信大罵李世民,罵徐茂,罵羅成……一個一個罵下去,每個兄弟交情不同,罵得也不同,最後,他跟程咬金交代後事。大家還在勸,你降了吧!人家說降!單雄信說殺!降!殺!降!殺!最後殺了。就是這麼強的設定,大段唱腔,情感層層遞進。“很好的一齣戲,秦腔的悲壯慷慨,是勝過京劇的。”蘆笛讚歎。

“說到這,咱再說一說《葫蘆峪》裡邊兒,《託印》這個戲。”在人們來來往往的酒店大堂,古洋州戴著黑框眼鏡,很瘦,個子不高,卻坐得很直,雙腿叉到最開,雙手拄在膝上,挺像個武將。這是諸葛亮歸天的一段戲,北伐失利,諸葛亮病重,他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部下。在《空城計》裡,諸葛亮穿八卦衣,像個神仙,這場穿上了丞相的蟒袍,要交代後事了。古洋州推薦女鬚生焦曉春的版本,他說,只聽開頭幾句道白,就聽得人心酸了。“那句詩怎麼說的來著?壯志未酬身先死。”

聽完這兩段戲,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2017年3月6日,陝西西安周至樓觀臺,民俗演員表演秦腔。來自視覺中國。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2017年6月13日,甘肅省天水市秦州區娘娘壩鎮舉辦首屆鄉村文化旅遊節。其中有秦腔表演。來自視覺中國。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天水伏羲廟前的廣場,很多人聚集聽秦腔。

在蘭州的理想國度書店,我和作家韓松落一起做沙龍。活動開始前,當地的媒體朋友說,馬金瑜也要來。

哪個馬金瑜?我問。

就是那個馬金瑜啊。

是啊,還有哪個馬金瑜。

沙龍開始後,小馬來了。她早上從貴德坐了一個多小時汽車到西寧,又坐了兩個小時高鐵到蘭州,然後打車到書店。大約十年前,我在博客上寫,小馬像一頭溫順的牛。壯壯的,一雙圓圓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你。現在她還是那樣。

晚上,書店老闆招待我們吃飯。小馬笑著,猛灌白酒。我說小馬你慢點喝。小馬說沒事,藏區經常喝青稞酒。一會兒就仰在椅背上了。我只好把她帶回了酒店。

十年前,我是一本雜誌的主編,小馬是我的作者。小馬喜歡寫底層人的生活,我尤其記得,她去煤礦寫一個為遇難礦工收斂屍體的人。

採訪中,小馬在深夜打電話來,像個嚎叫的動物一樣訴說:嗷喲大頭,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就覺得……嗷喲。她所見到的人事吞沒了她。她說不清楚,於是在電話裡讀了一段孫犁的小說——小馬是我身邊的文藝青年裡,唯一一個喜歡孫犁的。經過一段令人崩潰的拖延,小馬交稿了。那些她說不出來的苦難、苦難生活中偶爾的詩意,都在文字裡。

她寫:“月光下,他總覺得他們都睡著了,有的還很年輕、很帥,有的從表情看得出去世時很害怕,有的很傷心,有的眼睛還睜著,他用手掌輕輕給他們合上。”

後來我離開了那本雜誌,小馬也重回了報紙。她原本就是業界有名的記者,此後更有名了。但真正讓她變成“網紅”、也讓我們這些朋友震驚的,是另一件事。八年前,她去青海採訪一個養蜂人,和養蜂的藏族漢子扎西好了。第二年,小馬和扎西結婚,搬到了藏區,黃河邊的一個縣城。

到青海後,小馬和昔日的朋友很少聯絡了。小馬消失了,朋友說。但我們又在微博上、朋友圈的轉發裡看到她的消息。她逐漸退出媒體,開始經營藏區的蜂蜜、犛牛肉、黃菇。因為解決了當地農牧產品的銷路、帶動了婦女就業,又有保護生態的理念,小馬和她們的網店“草原珍珠”成了社區支持農業(CSA)的典型,也是公平貿易之一種。在這中間,很多人迷戀她和扎西的愛情。

但我想,“草原珍珠”之所以能做成,最重要是小馬把寫作才能全部用在文案創作上。我惋惜她的才華。沙龍中,吃飯中,小馬總拿著手機,雙手打字,像在掰饃。家裡女工的老公又來打架了,又有人訂貨了。更多的時候,是在發朋友圈。我們終於加了微信,往前翻,小馬每天發十五六條朋友圈,圖片都加了濾鏡,都是黃色的暖光——她成了朋友圈作家。

我也佩服她的勇敢,瞎闖亂闖,居然也闖出了一條路來。記者做得久了,會覺得無力,那些權力感都只是幻覺而已。小馬做到了 ,她真的改變了一些人的生活。

第二天醒來,蘭州下雨了。我和小馬去吃了馬子祿牛肉麵,又去酒店樓下的咖啡館。咖啡館還沒開。小馬說,我真是好多年沒有去過咖啡館了,不是喝咖啡,就是和朋友在咖啡館聊天、寫東西,空氣裡有咖啡的那種味道。我們去黃河邊走了一會兒,買了一斤櫻桃,到十一點,又去咖啡館。——一定要讓小馬喝上咖啡。

小馬是那種被直覺、感性主宰的寫作者,不擅長分析,但非常會講故事。前一天的飯桌上,她突然說,我在災區採訪的時候,碰到的最有意思的是幾個小姐……大家都被震住了。有人問她,怎麼看《古蘭經》經文裡對異教的排斥。小馬說,我用一個故事來回答你。她講了一個藏傳佛教排斥異教的故事。

這天的咖啡館,只有我們一桌。小馬給我講在藏區發生的事情。被熊扒爛了臉的老牧民,又讓18歲的女兒去放牧。那女兒碰到熊咋辦?老牧民說,再不會的吧。

老人就這麼說的,再不會的吧。小馬重複了一遍,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

還有熊進到了牧民家裡,喝醉了躺在床上,驚醒了從窗子裡逃出來,又從窗子裡掏出來栽到缸裡,牧民們抓住熊,扒了皮賣去格爾木,結果四個牧民被抓了。這是什麼故事啊!我驚歎。

從西安往西走,越來越感覺不是中原。遊客看到這一點,是因為滿街的清真飯館,戴白帽的男人,戴頭巾的女人,更有眼力的,能看出黑黑的、臉像刀削一樣的藏人。僅此而已。但是小馬不一樣,她出自穆斯林家庭,在漢人的城市生活多年,現在又進入了藏區。她跟我談起藏族小說,其中的想象力令我震撼。小馬一再提醒了我,絲綢之路,其實是一條多民族、多文化的道路,只是我太無知了。

我說,小馬你成網紅了。小馬說,你知道嗎,《知音》還派了一個人來採訪我——關鍵是那人還是個聾啞人!我說我不接受採訪,結果《知音》還是發了一篇文章,都是亂寫的,我氣死了!但我又想,我跟一個聾啞人計較什麼呢!

小馬逐一問起老朋友。我說,大部分都去做生意了吧,還在寫的人很少了。

小馬大大嘆了一口氣,我這七年過的什麼日子啊。她說,朋友圈裡有幾個朋友喜歡曬娃,今天在法國,明天在美國,我回頭看看自己的娃,都在泥裡滾……真是天上地下啊!然後我們哈哈大笑。我說,在青海長大很好啊,不用羨慕他們。

小馬終於講起這七年的經歷,村裡的矛盾,婚姻生活,女人的辛苦……我早覺得小馬寫的草原生活太溫情,太美好,現實必然不止於此,我也並不相信傳奇的愛情,但聽了仍不免一驚一乍。我說,小馬,要寫下來啊。小馬說,我會寫的,我終於可以開始寫了,所以我才來找你,我可以見老朋友了。

她又瞪著牛一樣的眼睛說,這七年,真的是文學讓我支撐了下來。我默然無語。

第三天早晨,我們又去吃馬子祿。人很多,我排隊端了兩碗麵。小馬要的二細,筷子粗的麵條——實際上應該叫二粗。

吃完,我說走吧,小馬說,走。

我該離開蘭州,繼續往西了。小馬說,她也要回家了。家裡的三個兒子,每天都哭。女工在微信裡問她,你是不是個假媽媽?

我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頭看,沒人。再看,小馬還在店裡,站在桌子前面,把兩個碗排在一起拍照。又停下,把醋壺放在中間,把兩雙筷子擺向同一個方向,又拍。我又好氣又好笑,又有點難過。

給小馬的書上,我寫下了:“小馬,還是要寫啊!”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馬金瑜。圖片由其本人提供。

過烏鞘嶺,快到武威時,天驟然涼了。空氣乾燥,鼻子像兩個空蕩蕩的風筒。有一種說法是,武威古稱“涼州”,就是天氣涼爽的意思。而敦煌曾稱“沙洲”,還有另一地名,叫瓜州。就像民間給小孩取名,看見燕子則叫燕,看見梅花則叫梅花,是非常很可愛的命名方式。

在地圖上,黃河從青海發源,細細的一支往東流,經蘭州而突然往北,再回來往東時,已拐成了“幾”字形。因此黃河不僅有河北、河南,也有河東,河西。過了蘭州,就是河西了。漢武帝時,設河西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後來又稱“河西走廊”,這一串城市,像串得過於稀鬆的珠鏈。每兩顆珠子之間都是數百公里,天蒼地黃,四野戈壁,往往開車在單調的高速公路上度過大半天。曾經人們騎駱駝在沙漠、戈壁中穿行,一來一回,就是一年時間。直到上個世紀初,駱駝仍是這條路上的主要交通工具。

四年前,我在烏蘭巴托見到美國人類學家魏澤福。他以寫蒙古歷史出名,導遊說,每個美國人來到蒙古,都帶著他的著作的《成吉思汗:近代世界的創造者》。在書裡,魏澤福為成吉思汗正名:他不是一個野蠻的征服者,蒙古帝國打通歐亞大陸,使東西方的商業、文化流通,建立了那個時代的全球秩序。

魏澤福每年都到烏蘭巴托消夏,他是一個和善的、聲音很輕的老人,溫柔地照顧著全身癱瘓的妻子。我和同行的朋友逐一介紹自己,我說我來自中國,甘肅。他說,啊,甘肅非常重要。哇,真的嗎?我想。他又說,甘肅是一個通道。

我一直懷疑,魏澤福當時是不是說出了中文,通道。好像不太可能,我們好像只能用英文交流,但是我又清楚地覺得這個詞在腦子裡“噹噹”敲了兩聲,並回響至今。通道,沒錯啊,之所以甘肅是一根骨頭,就是因為它的主體是一條路。這條路連接了中原和西域、中亞、印度,甚至歐洲,因此它的文化就是通道的特質。它不像某些地域,具有“源頭”的自信,在道路上,人們來來去去,各民族雜處,充滿異質,斑斕,也常常互相殘殺。

在中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歷史觀裡,總是特別喜歡講述那些強大的、遼闊的王朝,而弱化王朝裂解、割據的年代,或是把後者當成漢人王朝積弱的暫時階段。在這樣的歷史敘述裡,就很難完整地理解河西走廊,因為在很多時候,這條路都不在漢人王朝治下,比如唐後期,吐蕃佔領了河西,宋代,這裡是西夏,更不要說南北朝和五代十國時期。在武威文廟旁邊,是新建的西夏博物館,其中最重要的藏品,是一座西夏文與漢文對照的石碑。西夏享國199年,還創造了自己的文字。你若仔細想想,會知道這是一個不短的王朝。

“絲綢之路”,只是近代漢學家的命名。這條路上流通的不僅是貨物,還有宗教。佛教從印度傳入西域,又傳入中原。因此這一路有很多石窟,敦煌莫高窟,張掖馬蹄寺,武威石梯山石窟,天水麥積山……路上有取經的和尚,也有送經的和尚。鳩摩羅什,就是這條路上一個重要的客人。他出生在西域的龜茲,傳說母親懷他時,對佛經的理解突飛猛進,還通了天竺語。高僧說,她懷的必是神童。我想,大概鳩摩羅什就是有一個異常聰明、深有佛性的母親(日後她真的出家了),並因此受到很好的教養,只是在男權敘事中,母只能以子顯貴了。總而言之,鳩摩羅什七歲就出家,隨母親在西域各國遊歷,學習流派不同的佛法,年紀輕輕就“道流西域,名被東川”。

當時是南北朝時期,苻堅的前秦政權佔據關中(就是淝水之戰的發動者)。龜茲人來朝,獻上的珍奇寶貝苻堅都不要,他希望鳩摩羅什到中原輔佐他。數請不到,苻堅竟然派大將呂光發了七萬大兵,長途討伐龜茲。呂光攻下龜茲,挾持鳩摩羅什往回走,到涼州時,得知主公苻堅在淝水之戰中敗給東晉,又被屬下姚萇殺害。於是呂光令三軍全部換上白衣,就地稱王,史稱“後涼”(自然還有前涼,還有南涼,北涼)。

鳩摩羅什也被呂光扣留,在涼州生活了十七年。學者龔斌在《鳩摩羅什傳》裡寫道,在涼州的十七年,是鳩摩羅什最艱難困苦的歲月,在粗莽、好殺戮的呂氏政權,他無從宣揚佛學,但是他在這裡通曉了漢語,遍讀中原的典籍。當他終於到達長安(苻堅之後的後秦政權,為他又起了一場戰爭),翻譯了大量佛經,梁啟超稱他是“譯界第一流宗匠”。直到今天,漢傳佛教界唸誦的《金剛經》、《阿彌陀經》、《維摩經》、《法華經》,都是他的譯本。

鳩摩羅什在長安去世,去世之前他說,若自己所傳沒有謬誤,則火化時舌頭不爛。——當然沒有爛,他的舌頭埋在了武威,其上建起了一座羅什塔。那是一座古樸渾厚的磚塔,塔角的風鈴輕輕作響,天是欲雨的灰色,燕子繞著塔飛行。旁邊的大殿裡,僧人正在誦經。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天水麥積山石窟。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張掖馬蹄寺石窟內。這裡原本是一座佛像,現在放著一個唱佛機。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敦煌莫高窟。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武威羅什塔。來自視覺中國。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武威出土的馬踏飛燕,現存於甘肅省博物館。

【新書介紹】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正午》第六期全新改版,首推“旅行文學”特刊——我們帶著好奇心看四方風物,遠到中亞、美國、歐洲,近在城市的廢墟和動物園。這是一次全新的改版,是智識和情感的多重旅行。

更自由、更成熟、更具個人風格的旅行寫作——葉三、劉子超、楊瀟、郭玉潔,四位作者的四組長篇遊記,打破了我們以往對於旅行文學的刻板印象,他們以豐富的知識儲備、個人化的浸入式體驗,將閱讀、觀察、採訪、思考融合在一起,觀察不同的風土,聆聽人的故事,用文字讓那些時空停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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