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8 孤魂(民間故事)

他從歡呼聲中醒來。他從睜開雙眼的那一刻,宣告著世界上第一個冷凍人蘇生案例成功。

當然這和他並沒有太大關係。睡得太久的人醒來時腦子會很疲憊,他問了句:“我母親呢。我病好了,她怎麼不在。”

大科學家們停頓了一會,然後笑道:“劉先生,恐怕您只能在家譜上找到她了。”可能睡的有些久,魂與體溫還沒回來。他沒有表現得太悲哀,吞了口口水。“墓沒有嗎。”“在您醒來之前,她的墓的租賃權已經到限了。”世界空蕩蕩的。

劉坐在警車裡回家——不認路了。街道就像女人的臉,時光一長就會變。“嘿,老兄——我不知道該不該怎麼叫你。你看上去簡直像我兄弟,實際卻活了夠久。嘿,你出生的時候是哪一任總統當權?見過羅斯福嗎?哈哈哈……”黑人警察扭過頭調侃著。劉不想理他。

他在落滿金葉的一條巷道下車。

在醫院裡,劉問過還有誰活著。“你妻子。還有你一個兒子。”大科學家們回答。原來有一個妻子,就住在這間大屋子裡。渾濁的畫面裡,他的確記得和一個愛人生活過,很好。至於兒子,他沒有什麼印象。他覺得有些暖了。踩碎了幾片枯葉,他上前,按了按門鈴。好像十個世紀過去了一樣。門被嘎吱地打開,有位新面孔的管家打開了門。家裡的門似乎如同口腔一樣,透著一股溫度,他走了進去。他充滿著愛,就如同在世界徘徊的奧德修斯回到故土時一樣。這間豪華的屋子就是奧德修斯的城堡,珀涅羅珀(神話里奧德修斯的妻子)在等他。

臥室裡瀰漫著讓人清醒的酒精味。一張大床在中央,窗邊的床頭櫃被挪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臺儀器,蛛網一樣的線彙集在床上。透明的液體從長管中滴落,流向床上一張枯瘦的手裡。一個乾巴巴的身體躺在那裡,瞪著大眼睛。“男主人。”管家向乾巴巴的身體解釋道。

一句話好像經過了很久才傳進她的大腦。“呵……唔哇……呵……”躺在床上的老女人的嘴一張一合,看著劉。劉有些發抖,瞠目看著她。那張臉像是皺縮的海綿。

“珀涅羅珀”很激動,吊針在微微晃動。“不。”劉恐懼著,“不是你。”“珀涅羅珀”還在依依呀呀地叫。“荒……荒謬!”劉有些心虛。這個年輕人狂叫著跑出了他的家。

床上人在依依呀呀地叫,吊針晃動著。

劉跑到哪裡好像都不對,因為沒有地方可以跑。他年輕的心臟跳得很快,他跑到了醫療院裡。“我要進去!”他指著那個他睡了幾十年的儀器,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這個狹隘的去處。“當然可以,劉先生。你母親曾買下了它的使用權。”大科學家們說,“您要睡多久?”劉平靜下來,以免自己說出“睡到死”之類的氣話。“適當的時候叫醒我。”科學家們很樂意,他們可以借尊重本人意願為由再試一次這項技術是否靠譜。劉在冰冷的世界裡,生命又暫停了。靈魂在時間的荒原裡遊蕩著。

“Congratulation(祝賀)!”一批新面孔出現在劉的周圍,當他醒來的時候。原來那批大科學家彷彿昨日睡前還在和他談笑,而今少了一半。“劉先生!劉前輩!歡迎醒來。”新的大科學家說。這次劉什麼話也沒說。“您的兒子想見您一面,先生。”可劉從不記得自己有兒子。“您的兒子的出生也是一項創舉,在您睡了十年之後出生。那時您患病——按您母親所託,我們很榮幸地將您的精子進行了整治。要知道那時治一個人不行,但一個細胞……。。”劉問兒子在哪裡。“同一間醫院。”

第一次醒來時,劉匆匆忙忙地爬回來,似乎忘了看看兒子。

在病床前,盯著個老人沉默了很久以後,劉說:“嘿,兒子。”也沒別的好說。老人桂圓一樣的小眼睛咕嚕嚕地轉向這個年輕人。這一幕讓劉想起他妻子。老人的脖子一抽一抽的,乾枯的眼睛好像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你是我兒子。我兒子。”劉自語著。他儘量不再驚恐。“我兒子。”他伸手在老人的額頭上摸著,就如同兒子本該對他所做的一樣。那皮膚就像生滿圓孔的奶酪一樣。劉望著窗外的天空,和他小時候的一模一樣,但是天空下的建築和人,卻像是另一個國度。他對世界的認知好像脫節了,連記憶都接不上。這更令人驚恐。但是,他忽然想起他還有個兒子,就在身邊!他重新爬到兒子床邊,小心地看著這個老東西。他該怎麼辦?像逗一個嬰兒一樣逗一個垂死的老人嗎?兒子的臉激動地抽著,向他身邊湊了湊,然後,機器發出“吡”的一聲。上帝領走他了。

劉的血液和世界一起凝結了。

大科學家沉醉在高腳杯碰撞的聲音裡,以至於劉穿著病服,僵硬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久久才被發現。前不久世紀公墓在暮色沉沉中舉行了一場葬禮。死者年老體衰卻沒有兒女,一群年老的朋友簇擁著墓碑,一個面色古怪的年輕人呆滯地親吻了墓誌銘上的照片。

“我表示非常遺憾,劉先生。”一個科學家端著酒杯說,“沒能更早告訴你。”劉點點頭,乾澀的嘴唇動了動,什麼也沒說。坐回儀器上,劉耷拉這腦袋靜坐了片刻,蓋上了玻璃門,就像睡覺的人蓋上了被子。

“哦!劉先生!我本以為您會去享受新的生活。”一位大科學家驚訝而興奮地說道,“我真不知道這臺儀器對您有這麼大的魔力!哦,多麼難以置信……”他說著已經開始擺弄一起邊上的按鈕。“您要睡多久?”

稍久吧,劉說。時間在他心中早已沒有了概念。稍久吧。

玻璃門被緩緩地打開,一圈新大科學家正盯著艙裡的冷凍人。劉睡眼惺忪。“親愛的劉先生,雖然我一直知道您活著,但第一次見您睜眼,依舊令我興奮無比。”年輕的科學家說。“是這樣的,劉。”一位年紀大的科學家指著一張泛黃的協議,“您的母親留下的金額只夠您使用一個世紀二十年,因此,您必須離開這裡了。您的病也早已痊癒……”

劉拿到了一切證件。他的身份證上寫著一個遙遠的年份。

“享受新生活吧,古人。”科學家們說。

新生活。劉呆呆地重複著。他站在醫院的高樓上往下望,車水馬龍的城市沐浴在金色的日光下。醫院裡人來人往,探病者遞上鮮花,痊癒的病人從輪椅上站起與之相擁。劉在玻璃上出了一口熱氣,伸出手指,想在上面寫下誰的名字。但沒有人的名字可以寫。

世紀公墓的墓碑前,劉佇立著。這個墓碑黯淡、沒有光澤,不久也要從這裡搬離。碑前連一束乾枯的鮮花都沒有,記得這個人的人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墓,除了劉。依舊是暮色沉沉。

劉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寡言的他寫了很長的信。他沒有人可以寄。這個世界上,記得他的已經只剩下科學家以及科學家們譜寫的科學史,而前者也即將忘記他。他在醫院的樓頂把信丟在風裡。燦爛的城市在歌唱著。他想回憶自己舊時的朋友,一個一個地。模糊的名字和模糊的臉,記憶像是虛假的,時間和世界也一樣。

他想再睡一覺。

“劉先生。”科學家的表情比較嚴肅,“我們確實已經告訴過你,你的使用權限已經到了,我相信你應該不會不理解這個意思,如果您還要使用的話……”劉擺擺手,誤會了。他不是來找這臺儀器的。

“那您是要……”

安眠藥。但願這個時代還有這個東西。

“有的,需要多少。醫院的藥鋪可以為你提供。”

越多越好。劉淡淡一笑,這樣睡得安穩,我總睡不好。

劉找到了他家。那座很舊的空蕩蕩的大房子,奧德修斯曾經的城堡。他在一個牆角坐下,閉上眼。他想起一個人曾經在他耳邊安慰他。記不得有多久了,那時,他還身患著一種叫做“艾滋”的怪病。

“母親,要多久?”他問。

“很快的。以後的醫生會知道怎麼救你。”她說,“睡吧。醒時病就好了。”

“那時,我們再見。”母親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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