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 就是那一隻蟋蟀,就是那一個流沙河

就是那一隻蟋蟀,就是那一個流沙河

詩人流沙河走了。

2019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流沙河詩存》,他親手設計書籤,上面題寫戴望舒的一句詩:“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永不消逝,它們冰一樣地凝結,而有一天花一樣地開放。”

於他個人而言,他等到了花開的季節,於他88年的人生之路而言,花期太過短暫。

流沙河是川籍詩人、作家,川媒最先報道,在有關他的介紹中,跳躍很大,從1957年,直接跳躍到1981年。中間的24年神隱一般隻字未提。

這期間他在讀莊子。我手頭正好有一本他寫的《莊子現代版》,後記中他說:“那年春天錯受處分,戴上右派帽子,開除公職,留原單位監督勞動,守鍋爐房,是在鍋爐旁邊,一邊剷煤入爐,一邊讀《莊子》的。做了罪敵,完全孤立,唯有莊先生不棄我,勸我娛我,教我伴我,乃得放闊胸襟,無怨無悔,不悲不痛,熬了出來。”——他確實是在神隱。

孔子說:“君子固窮”,卻沒有說怎樣打發這個“窮”,孟子說得具體一些: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中國知識分子從不虧待自己,進、退的路都想好了,發達的時候為帝王師,困窮的時候,就逃避到老莊的世界裡,獨與天地相往來。人格獨立,其奈我何!說得輕巧,實踐起來就難了。除開那些虛偽裝窮的,陶淵明算是比較幸運的,當自耕農養活自己,與世無爭。

流沙河就沒有這樣的好境遇了。燒鍋爐的時候,他是監管對象反面教材,隨時拉來批鬥,時間長達9年;之後被遣送回農村老家,6年鋸木工,6年釘箱工,又是12年。他還是種棉花能手,從溫湯浸種,一直到把棉花用車拉到省裡邊去交,最後把棉花票領回來。他可能都忘記了自己曾經是詩人。

設想一下當時的情景,如果沒有點文人的寄託,還真是支撐不下去。但是燒鍋爐就莊子,會有什麼詩意可言呢?詩人的流沙河沒有詩,作家的流沙河,也沒有作品。

同時期有位叫聶紺弩的詩人,在北大荒勞動,寄情舊體詩,有一回幹活撿到一窩野鴨蛋,高興的不得了,賦詩曰:“野鴨沖天捉對飛,幾人歸去路岐迷。正穿稠密蘆千管,奇遇渾圓玉一堆。明日壺觴端午酒,此時包裹小丁衣。數來三十多三個,一路歡呼滿載歸。”詩寫得歡快流暢,但是放在特定的背景下讀,就變成歷史了。

流沙河傳誦最廣的一首詩是1982年寫的《就是那一隻蟋蟀》,但是他最出名的卻是組詩《草木篇》,這首詩把他的人生揮為兩段。詩不長,全文照引如下:

《白楊》:她,一柄綠光閃閃的長劍,孤伶伶地立在平原,高指藍天。也許,一場暴風會把她連根拔去。但,縱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誰彎一彎!

《藤》:他糾纏著丁香,往上爬,爬,爬……終於把花掛上樹梢。丁香被纏死了,砍作柴燒了。他倒在地上,喘著氣,窺視著另一株樹……

《仙人掌》:它不想用鮮花向主人獻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花園,也不給水喝。在野地裡,在沙漠中,她活著,繁殖著兒女……

《梅》:在姐姐妹妹裡,她的愛情來得最遲。春天,百花用媚笑引誘蝴蝶的時候,她卻把自己悄悄地許給了冬天的白雪。輕佻的蝴蝶是不配吻她的,正如別的花不配被白雪撫愛一樣。在姐姐妹妹裡,她笑得最晚,笑得最美麗。

《毒菌》: 在陽光照不到的河岸,他出現了。白天,用美麗的綵衣,黑夜,用暗綠的磷火,誘惑人類。然而,連三歲孩子也不去理睬他。因為,媽媽說過,那是毒蛇吐的唾液……

就是這樣幾句現在《讀者文摘》上常見的的淺白格言詩,卻成為一樁著名的公案,無數人受牽連。一個原因是這組詩短而白,更適合做批判的靶子,不像別的“毒草”那麼長。

流沙河18歲以最高分數,考入川大農化系,他應該成為一個農學家,袁隆平就是那一年上的農學系。從改造世界的層面,從成就個人的層面,從世俗生活的層面,這個歸宿可能更好一些。奈何壓抑不住澎湃的激情,年少氣盛的他退學立志從文。

他後來說:“如果不寫這個(指《草木篇》),我後來還是要當右派。”詩人都有一顆赤子之心,要不然也就不會成為詩人,他們總是赤身裸體面對風刀霜劍,成為最容易被陷害被暗算遭背叛的一群人。鳴放期間湊名額,單位領導第一個就想到他,讓他開第一炮。另一個比他有名比他早幾年掃入另冊的叫胡風,也是詩人。

履冰過險,全因健康長壽,不知道這和讀莊子養成的達觀心態有多大關係,而詩情沒有被矇蔽扼殺,也算是奇蹟。50多歲的流沙河,讀到余光中的《鄉愁》,並蒂花開,寫出《就是那一隻蟋蟀》,用蟋蟀這個意象,牽起那樣浩瀚廣大的家國情懷。

《詩經.七月》說:“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寫得質樸而親切。

流沙河說:“就是那一隻蟋蟀/在你的記憶裡唱歌/在我的記憶裡唱歌/唱童年的驚喜/唱中年的寂寞/想起雕竹做籠/想起呼燈籬落......”寫得深摯而纏綿。

蟋蟀很卑微,但永遠不會被噤聲,在廣闊的大自然裡,它們自由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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