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 我的父親是“棒棒”,用棒棒為我支起一片藍天


我的父親是“棒棒”,用棒棒為我支起一片藍天

001

我叫許毅,生在大山長在大山,我記事以來就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小學寄住在小姑家,中學寄住在大伯二伯家,而父親只有過年時才會風塵僕僕回來,所以我對父親是心懷不滿的。

父親在城裡做“棒棒”,我當時還未走出大山,對”棒棒“這個職業停留在語文課本里的《挑山夫》。

當時的我最關心的是我媽媽去哪裡了?

每當我問父親時,父親眼眶都紅紅的,蹲在門檻上久久不說話,背影單薄伶仃,不停嘆氣。

我十九歲那年考上大學,個子躥到一米八,臂膀結實,身材壯碩。暑假時大伯對我說:“你已經長大了,去城裡幫幫你爸,他在城裡下力氣湊你大學學費,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日子很苦。”

大伯的話讓我心猛地一沉,雖然父親常年在外,但半個月就會給我打一次電話,電話裡他總是樂呵呵,說自己一星期能吃一次燉肉,讓我該買啥買啥,不要省錢,他滿身力氣,能吃苦,賺錢不難。

我簡單收拾了衣物,第一次走出大山,奔了父親,當我跟隨父親來到他住處時,我徹底傻眼了。

父親住的地方離市中心不過區區三百米的直線距離,跟市中心相比,卻是天壤之別,一邊是高聳入雲的摩登大廈,一邊是破敗不堪的棚戶區,陰暗逼仄,老鼠在垃圾堆上肆無忌憚亂竄。

父親房間只有一張窄床,一根繩子拉在房屋中間,掛衣服和毛巾,一張三條腿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二手影碟機,正在播放著電影劉三姐,父親不識字,也不會打牌,晚上就靠看劉三姐消遣,他說劉三姐真好看。

我喉頭澀澀的,什麼話也說不出,默默去公用廚房淘米煮飯。

吃飯時父親喊來了他的好朋友老唐,老唐住我們對門,一位走路一瘸一拐的老頭,父親告訴我,老唐在他沒飯吃時接濟過他,老唐由於腿部莫名腫痛,又沒錢去醫院治,已經三個月沒收入了,電飯鍋都賣了,餓了就把熱得快放一個小鐵盆裡,水燒沸後,下麵條吃,我真是開了眼界。

晚上父親喝了一整瓶老村長,酒精順著血液湧上了他的大腦,他磕磕絆絆跟我說了母親的事情。

“我四十歲那年才認識你母親,當時你母親死了丈夫,無力撫養三個兒子,跟我湊了同一鍋飯,第二年就有了你,當時計劃生育抓的嚴,被罰了許多款,為了還債養活一家人,我去東北挖了三年煤,有一天我突然接到電報,你母親讓我速回。”

我的父親是“棒棒”,用棒棒為我支起一片藍天


父親頓住了,眼角溢出淚水,我追問:“然後呢?”

父親用手擦乾淚水說:“等我回去時你母親才告訴我,我不在的三年裡有個男人對她很照顧,然後就把你抱給了我,孩子,你別恨你母親,我不想讓你從小心裡埋下恨的種子,所以一直沒告訴你。”

那晚,我哽咽了許久,淚水沾溼枕頭,對母親的幻想完全破滅。

002

第二天一早,我紅腫著眼眶開啟了第一天“棒棒”生涯,父親遞給我一根拳頭般粗的棒棒,棒子上頭繫著一捆拇指般粗的繩子,我小心翼翼用雙手接過棒棒,父親輕拍我肩膀,帶我去了四平路。

四平路和五一路交界口是一個家裝市場,也是父親蹲守了十六年的大本營,市場門口聚滿了棒棒,管道工,油漆工,瓦工,水電工。父親在四平路很吃得開,同行都喊他“許三百”,因為父親年輕時,一個人能搬起三百斤重的貨物。

我跟父親一早上都沒接到活,在四平路到處晃盪,我有點沮喪。早飯錢還沒賺到,午飯時間又到了,父親給我買了一份7塊錢的快餐,兩葷一素,他蹲在路邊啃了兩個幹饅頭。

下午兩點多,終於接到活了,塗料店要送兩包塗料,一百斤出頭,兩公里路,報酬只有十塊錢,我摩拳擦掌,父親幫我用繩子把兩袋塗料綁好,小心翼翼扶我站起來,才走兩百米,我肩部的肌肉已經由痠麻變成刺痛,便且迅速擴散到全身,腿腳越來越沉,走路開始打漂,我咬緊牙關硬撐著。

送完後,我坐在地上大口喘氣,豆大汗珠從額頭滾滾而下。父親又接到了一單活,十箱塗料,三百斤,十塊錢,父親打著手勢跟老闆苦苦討價還價,因為這是兩個人的活,老闆也有點於心不忍,最後加了五塊錢,父親手腳麻利把貨綁好,來回兩趟,麻利送完了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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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擦汗一邊對我說:“孩子,力氣是壓出來的,沒有量身定做的活......”

父親話還沒說完,諾基亞手機響了,他的棒友給他介紹了一單活,有家僱主挖貓糧的大勺子掉進了廁所蹲坑的洞裡,小孩又等著上廁所,掏出勺子給二十塊。

棒棒是這個城市的“萬金油”什麼活都幹,父親拉著我一路小跑去了,我蹙起了眉頭,滿心不情願,這多髒啊!到了僱主家,僱主頭昂著跟公雞似的,指著蹲坑說:“這坑深,你得整個人趴在地上,把手臂伸進去。”

父親雖然是幹粗活的,但愛乾淨,衣服總是清爽爽的,他問:“你廁所地上全是髒水,能不能給個紙板墊一下?”

僱主滿臉不屑,從喉嚨裡冷哼一聲,漠然搖了搖頭,我看不慣僱主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拉起父親準備走,父親掙脫了我手,整個人貼在地上,把手伸進了屎坑,掏出勺子後,僱主捏住鼻子給了父親一塊肥皂。

父親洗完手,僱主雙眉一鎖,往後退了好幾步,滿臉嫌棄給了父親二十塊錢,讓父親把肥皂一起帶走。

晚上我賭氣沒跟父親說話,同行不願乾的髒活他偏攬。

父親沒有照顧我情緒,獨自在房間來回轉悠半天后,白色短袖溼透了,他雙唇緊抿,眉梢垮塌下來,他告訴我,他枕頭下的一千四百六十五塊錢不見了,問我有沒有看到。

我搖了搖頭,父親沉默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頭淚水從指縫流出,聳著肩抽搐,他告訴我,那是他大半個月的苦力錢,就這樣被賊給偷了。

003

第二天晚上,父親臨時安排我送一單活,讓我送完先回家,可是直到夜裡十一點父親還沒回家,我心急如焚打父親電話,父親跟我說,他在等僱主來結賬。

我匆匆趕過去,父親蹲在路邊一個美容店門口,左顧右盼,他說:“僱主跟我走散了,交貨地就是這,他當時說他隨後就到,可現在都十一點多了。”

我勸父親報警,父親說:“我再等等,報警了又找不到人的話,我的力資就結算不了。”

父親跟僱主談的報酬是二十塊錢,我勸不動父親,只能先回家,父親徹夜未歸,第二天清晨我我匆匆趕過去,父親靠在門上睡著了,雙臂緊緊抱住那兩箱貨物。

我的父親是“棒棒”,用棒棒為我支起一片藍天


一直到早上十點,僱主終於出現了,僱主當時在路上出了意外,被車撞了,在醫院呆了一晚上,他非常感激父親,當場掏出一百元給父親,父親收下後找了他六十,他說多收的二十算誤工費。

僱主以前也是棒棒,他感慨說:“棒棒用棒棒挑出了新重慶,可惜肩挑背扛的日子終會成為過去。”

父親無奈笑了笑,每次接不到活,父親總說是自己運氣不好,其實是他心裡不願承認這個行業在逐漸衰落,父親硬找六十塊錢給僱主讓我肅然起敬,回去的路上父親對我說。

“兒子,我知道你心裡瞧不上棒棒,但父親不偷不搶,靠“下力”賺錢,你學費都是我肩膀挑出來的。”

我垂下了頭,開始後悔在學校花十塊錢買炸雞排吃,對父親也多了一分理解和尊重。

七月底城市動工改造,四平路圍起了高高的圍欄,施工時間要三個月,父親愁得一根菸接一根菸抽,蹲守了十六年的大本營被淹沒在圍欄裡,擋住了僱主視線,父親的棒友紛紛轉移陣地。

父親告訴我,沒有固定蹲守地盤的棒棒就是“野棒棒”,每個區域都有固定的棒棒叫“家棒棒”,他就是四平路的“家棒棒”,僱主也習慣找熟臉,外來的“野棒棒”很難融入新地域,本地“家棒棒”會排擠,欺辱,甚至毆打“野棒棒”。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當晚父親跟老唐喝了一瓶二鍋頭,老唐見父親兩天沒開張,主動承擔了酒錢和菜錢,老唐喝得迷迷糊糊,他告訴父親,他兒子前幾天給他打錢了,他去大醫院治過了,腿恢復差不多了,要不了幾天就能跟父親並肩作戰了。

父親先是愣怔片刻,旋即仰頭把白酒一飲而盡,辣得他齜牙咧嘴。

004

父親去了天妃宮廣場,天妃宮廣場是當地最大的服裝批發市場,每天服裝進出量非常大,廣場門口運輸衣服的麵包車絡繹不絕,活不缺,但競爭非常大,基本上被當地“家棒棒”壟斷了,“野棒棒”很難融入。

清晨六點,貨車陸續到來,“家棒棒”必須跟在車後面狂奔,誰第一個碰到車屁股這活就歸誰,裝衣服的灰色蛇皮麻袋比棒棒個頭還大,棒棒背對著車,老闆站在車廂里居高臨下把貨扔在棒棒弓著的背脊上。

天妃宮的棒棒基本上都打赤膊,被稱為“光巴胴兒”,父親在天妃宮屬於“野棒棒”自然不敢跟“家棒棒”搶活,只能沿街找些零散的夥計,連續四天,我跟父親收入不超過五十塊錢。

我的父親是“棒棒”,用棒棒為我支起一片藍天


父親回到家急得頭直暈,他愁眉苦臉跟我說:“你學費還差一千二呢。”

我安慰父親:“爸,不行我們就去四平路工地幹活,我看那工地招人呢!”

父親沒接我話茬,第二天依舊帶著我去了天妃宮,或許是運氣好,我們看到一輛白色麵包車違章停車在馬路邊,車裡是滿滿的貨,父親說:“司機應該是第一次來,趕緊的!”

我跟父親一路小跑過去,接下了這單活,僱主也很大方,十六袋貨,願意給我們五十塊錢,父親哼著小曲一袋袋往市場二樓扛,扛完活,僱主給了父親一張嶄新五十元,父親樂得只見牙齒不見眼。

可是就在我上廁所的間隙,父親被當地“家棒棒”的頭頭,外號“蠻子”的人給打了,我回來時,父親額頭流了血,眼睛野淤青了,蹲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

我怒不可遏,問父親蠻子去向,父親拉住我說:“你去就是找打,我們回家。”

父親一瘸一拐回了家,在家休養了三天,父親說他最近總感覺右手臂隱隱發麻,我想帶他去醫院檢查,他死活不去,說之前也出現過這情況,就是累了。他對醫院深惡痛絕,他之前從樓梯摔下來,去醫院一通檢查,花了一千五百塊,既沒傷筋又沒動骨,他非常心疼那一千五百塊,都是一擔一擔下力挑出來的。

我拗不過父親,只能作罷,父親身體恢復後,老唐腿也好了,我們仨一起去了四平路工地,包工頭上下打量父親和老唐,詢問他們年紀,身體有沒有疾病之類的,最後勉強收下父親和老唐。

包工頭分給我們仨的任務是挖地溝,父親幹起來十分吃力,第一天勉強跟得上節奏,包工頭一臉不悅,凝視父親的眼睛始終蒙著薄霧,但終究沒說什麼。

第二天,父親除了嘴裡的喘氣聲比別人快,“揮鍬”和“掄鎬”的節奏和速度明顯比不上老唐,老闆提前結算了父親工資,留下了我和老唐,一天干八小時重體力活,一百五十塊錢一天。

這個工資讓父親羨慕不已,我跟老唐幹活時,他常叼著煙凝視許久。

我安慰父親:“我現在一天賺150塊,你就別幹活了,幹到開學,我學費能湊齊!”

我的父親是“棒棒”,用棒棒為我支起一片藍天


父親不說話,雖說我工資是150塊一天,但並不是天天都有活幹,遇到下雨天氣只能呆在家裡,父親又出去找活了,他先是找了份打掃廁所的活,幹了一星期被辭退了,老闆說他沒有把便池周圍的尿液拖乾淨,父親已年近六旬,視力不好,根本做不到那麼細緻入微。

他不甘心,又去找了份貼廣告牌的工作,就是把“經理室”,“財務室”,“男廁所”,“女廁所”之類的塑料牌用釘子固定在門上,工資按天算,敲敲打打一天八十塊錢,父親幹了三天,眉開眼笑對老唐說:“我情願幹這個,少賺點錢,輕鬆,舒服。”

老唐笑笑:“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可是一星期後,父親又被辭退了,因為失誤,把男廁所貼到了女廁所上,他一晚上沒說話,只一個勁問我四平路工程什麼時候結束,圍欄什麼時候拆,他說:“我眼睛花了,頭髮白了,背脊也駝了,又沒文化,這輩子只想守在四平路做個家棒棒。”

我安慰父親快了,父親咧嘴笑,額頭紋路已經能深得能夾死一隻蒼蠅了。

005

父親呆在屋子裡,眼巴巴盼著四平路早日竣工,我跟老唐在工地揮灑汗水。

包工頭非常精明,看我年輕怕我吃不了苦,幹到一半走人,把我工資壓到月底發,工地包吃,我並不在意,只擔心獨自在家的父親,他如果一天沒進賬,是捨不得花錢買飯吃的,就啃又乾又硬的饅頭,有時我回家看他嘴邊油汪汪,他一臉狡黠說揹著我吃燉肉了。

我不信父親捨得吃頓肉,問他吃的啥,他就是不說。

那天老唐領了工資,請我跟父親下館子,當天下了工,我跟老唐興致沖沖回家,卻發現父親不在家,打他電話也沒人接,我跟老唐等了一個多小時,飢腸轆轆。

老唐說:“你父親可能出去找活幹了,我們先去吃吧,回來給他帶點。”

我跟在老唐後面,心裡隱隱有股不好預感,我倆去了最近的地下美食城,各色小吃香味四溢,我口水直咽,突然我看不遠處有一撮人圍了個圈看熱鬧,我也擠了進去,卻看見讓我心碎的一幕。

父親躺在地上,手裡還拿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的是別人吃剩下的串串,我終於明白父親的嘴為何油汪汪,我瞬間哭了,背起父親衝破人群直奔醫院,父親趴在我背上說:“我感覺右邊身子突然發麻,站不住,然後就這樣了。”

做了頭部CT後,醫生說:“高血壓遇上腦梗賽,就像洗車店的高壓水槍,進口大出口小,管子不結實就會爆裂,治療期要一年。”

我的父親是“棒棒”,用棒棒為我支起一片藍天


我當時就嚇傻了,我寧願放棄讀大學的機會也要給父親治病,父親在醫院住了一星期,他捨不得錢,每次付錢都摸了又摸,數了又數,一張張皺巴巴的鈔票凝聚著他的汗水。

父親聽了醫生的話,決定回老家治療,可以走醫保報銷。因為給父親治病,我學費有了兩千塊缺口,又開學在即,父親愁得整夜睡不著,他拉不下臉跟親戚借錢,我從小寄養在他們家,父親覺得虧欠他們太多了。

臨走那天早上,有了意外驚喜,父親收拾東西時發現枕頭下面多了兩千塊錢,一張張紅鈔票都是嶄新的,父親笑著說:“那個賊良心發現,把錢還回來了。”

父親說這句話時,眼神穿過房門落在了對面門上,那是老唐的屋子,我意味深長笑了笑,老唐有個愛賭的兒子,老唐的存款就是被他吸乾的,所以那天老唐喝醉酒說他醫藥費是兒子出時,父親就懷疑了。

父親並未說出口,老唐也沒辜負父親的善意,他算好了時間,用父親的錢把腿治好,在工地打工一個月,湊足兩千還給父親,不耽誤我交學費。

老唐送我們到了車站,父親上車前扔給他一個冒著熱氣的塑料袋說:“我暈車,這包子給你吃!”

老唐不知道那塑料袋裡除了包子,還有五百三十五塊錢,那是他多還父親的錢。

老唐的“雪中送炭”讓我順利踏進了大學校門,父親也回老家靜養,他雖沒文化,但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村委會勸他不要再去做棒棒,沒勞動能力就可以幫他申請低保,父親搖搖頭。

四年大學,我沒要過父親一分錢,因為成績優異一直拿獎學金。

我只有過年才會回家,我所有課餘時間都用來做兼職,發傳單,做家教,當服務員,送外賣,每當我覺得疲憊不堪時,眼前都會浮現父親佝僂的背脊,背脊壓著沉甸甸的貨物,那畫面給我無窮動力。

我結婚那年,父親已塵滿面,鬢如霜,只有那笑容還是那麼爽朗。

我留在了大城市工作,買房後我第一時間把父親接了過來,父親抱著他的棒棒笑眯眯來了,他對我拘謹笑笑,他說棒棒不在身邊,他睡不著覺。

我凝視那根被父親摸得光溜溜的棒棒,父親用那根棒棒養育了我,教育我做人要勤勞樸實,腳踏實地,負重前行,樂觀向上。

我的父親是“棒棒”,用棒棒為我支起一片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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