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雨，或者說曾經被稱為路小雨的那個動物，拖著一條只有骨骼的腿匍匐在街上。
忽然，一陣嗡鳴憑空而起，漸漸響亮起來。
她抬起凹陷的眼眶，烏黑的瞳孔彌散著，根本辨不清方向。
只有聲音的源頭，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
腹胃的強烈慾望催動她划動雙手和殘缺的腿，向那裡爬過去，不懼一切艱難地爬過去……
01
當防空警報響起的時候，陳小晨正看著全城的交通監控鏡頭。
成群的喪屍從城市的各個角落裡鑽出來，湧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應急喇叭。
陳小晨看著他們盤旋在電線杆子附近，仰著頭，用空洞的黑眼尋索著聲音的來源。
嗡嗡螢螢地，彷彿是土裡適季鑽出的群蟬，巢裡囂漫的蜜蜂，地道里匆忙的螞蟻。
他們都曾經是一個個鮮活的人類，或正直或虛偽，或年輕或衰老，或俊美或醜陋，或強壯或贏弱……
現在，他們都焦躁而亢奮著，但已經沒有了當初可以流露的那些快樂、憂傷、純澈、狡猾、愛、憎、欲求、熱情、落寞……
如今的這些“人類”，只有一個共同而又原始的願望：食物。
這樣真的不好嗎？
戰爭、謀殺、衝突、犯罪、階層，還有公德、法律、秩序、財富、所謂的自由，還有人與人之間各種名目的欺哄，都不復存在了……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小郭突然抬手把監控的聲音關了，猛然掐斷了陳小晨的思緒，以致於她的思想好像掉入了一個盲點，時間、空間、聲音，都靜止了。
“指導員，車隊可以過了。”小郭的彙報聲把她拉扯回來。
應急喇叭的廣播範圍有所留白，從監控上可以清楚看到，沒有喪屍停留的街道，就是專家車隊通行的路線。
這是指導員帶著陳小晨和小郭，精心謀劃了一週的結果：
利用日本領事館的衛星設備，連接上交通部門的交管設施，監控全城——領事館的鑰匙就在陳小晨手上；
用無人機做全城搜索，並散發傳單，讓倖存者事先做好準備，當日不要離開室內；
設計車隊穿城路線，清理障礙物，並且破壞沿線的應急廣播；
在專家經過當日，用防空警報吸引喪屍離開專家經過的路線。
這並不是輕鬆的任務，陳小晨和小郭凌晨才剛剛做好所有準備，甚至來不及撤回營地，只能貓在日本領事館地下室的機房裡進行監控。
小郭看了一眼表，距離車隊入城還有一會兒，他起身出去了一下，拿了一盒冰激凌回來吃。
02
屏幕上的車隊進入市區了，行駛得很穩定，小郭忽然哼起了《游擊隊之歌》：
“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
陳小晨樂了，看一眼小郭的方向，不小心瞄到了小郭的電腦桌面：
那是一個白裙飄飄的婀娜背影，長髮及腰，在花叢間舞動。
“這是你女朋友嗎？”
小郭微微一笑：“她是我的女神！我們是中學同學。
“她是學霸，我是學渣；她保送了農業大學本碩博連讀，我只能去當兵；她是南方人，皮膚特別白，賊好看，我中學時候一臉痘痘……”
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望塵莫及，望塵莫及啊……”
“你們現在還有聯繫嗎？”陳小晨繼續老阿姨的八卦。
小郭癟著嘴搖搖頭。
“現在咱們也不知道南方什麼情況，說不定她是倖存者呢。”
“託你吉言，”小郭拱一拱手，繼續盯著屏幕。“哎？這輛車哪裡來的？”他指著一個屏幕問。
陳小晨湊上來一看——這輛車她認識！
“這是……”她屏住呼吸，“監獄的車。”
“沒理由啊，我們都發了傳單了。”
陳小晨也說不出來緣由。
他們的傳單寫得很謹慎，關於今天讓倖存者迴避，寫得很含糊；而關於接下來會安排倖存者出城，到城外找一個隔離集合地，則寫得很詳細。
任何倖存者都沒理由懷疑的，包括監獄的人。
但原因已經不重要了。
各種可能從陳小晨的腦子裡沖刷而過，他們是要劫裝備嗎？是要報仇嗎？老鍾大哥死了嗎？
如果他們當中真的有如此高人，可以猜測出今天軍方的行動，那接下來發生的事將完全無法預測……
“他們在哪個位置？”
“這裡。”
小郭抓起通訊器：“報告指導員！路線中央發現監獄車輛！路線中央發現監獄車輛！收到請回話。”
通訊器裡只穿出嘶嘶的噪聲。
“怎麼辦？”
小郭拍了拍通訊器，又報告了一遍，還是沒有反應。
“車隊還有多久到這個位置？”
“二十分鐘。”小郭焦急地試圖恢復與營地的通訊。
陳小晨衡量了一下領事館的位置，“你在這兒監控，跟車隊和指導員取得聯繫，我帶一個通訊器，去會會他們。”
“你？你不是跟他們有仇嗎？”
“我跟他們，不算有仇，有仇的是段大姐。讓我去和他們談談吧，來不及了，這是唯一的辦法。”
03
小郭擔憂地看了一眼滿屏幕的喪屍——領事館正位於專家路線和一個應急廣播的中間地帶，附近還有一些喪屍在遊蕩。
“我都活這麼久了，能照顧自己的。”陳小晨突然變得非常冷靜。
小郭摘下腰間的槍，遞給陳小晨。
“槍太響了。你這幾天教我的格鬥術，我都記住了，這個就行。”陳小晨撿起桌上的一把刀。
“那……”小郭拿起一個耳機，“這個通訊器比較好，你放在耳朵裡就行。有情況我隨時通知你。”
陳小晨戴上耳機，測了一下頻道，出了領事館。
街上既安靜又喧囂。安靜的是沒有了曾經的車水馬龍，喧囂的是充斥著空氣的防空警報。
“你拐彎的十點鐘方向有一個喪屍。”小郭指點她。
陳小晨靠牆躲好，握緊刀柄，閉上眼，凝神把小郭教給她的動作在腦子裡溫習了一遍。
睜開眼，盯住牆角。
喪屍露頭了。
陳小晨一動不動，在心中專注地數數，等待喪屍的臉距離她兩步距離。
猛地一步跨出去，刀尖照準喪屍的眉心狠紮下去……
膝蓋頂住喪屍的胸口，把刀子拔出來。
喪屍無聲地滑倒在地，一動不動了。
陳小晨縮回牆角。
五、四、三、二、一。深吸氣，在丹田沉住氣，憋四秒鐘，呼出。
再深呼吸一次。
陳小晨覺得自己解脫了。
“幹得漂亮！前方安全。”小郭在她耳朵裡說。
她沒有再看地上的喪屍，跨過那隻殘軀，繼續前進。
“不要看這個人的穿著，不要注意他的臉，這些東西會讓你浮想聯翩，猜測他曾經是怎樣鮮活的一個人。
“只要專注在喪屍的眉心，盯住這個位置，確保你要精準紮在這個位置。扎完拔馬上出刀、馬上離開，不要停留和觀察。”
這些是小郭教給她的，也是她照做的。
還要留意腳下。陳小晨提醒自己，非常專注地邁出每一步，而且每三步，就全盤掃一眼周圍的環境。直至下一個轉角，略加觀察後再前進……
小郭偶爾掃一眼屏幕上的車輛，對方還沒有動靜。
與車隊和營地的聯絡還沒有恢復，日本人系統中的防火牆跳著腳地阻攔著他輸入的每一條指令，他不得不發揮出全身心的力量，用前所未有的手速與之較量。
還有十分鐘。
陳小晨已經到了停車的位置。
“你小心，我要專心修復通訊了。”小郭說。
陳小晨走出街口，站在車前。她把刀子放在地上，站直身體，張開雙手，慢慢向車子走近。
04
街道上空空曠曠，死氣沉沉，除了被風裹挾著的飛揚的傳單和慢慢挪步的陳小晨，其他一切都是靜止的，隱隱透露著死亡的氣息。
司機位置的車門開了，一個瘦小的身軀悄無聲息地滑出來，是女大學生。
車門輕輕關上，露出她的手，手肘緊張地夾緊在腰間，一隻很小的手槍，槍口烏黑而深邃。
陳小晨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製造聲音，然後繼續向她靠近。
終於抵達了可以輕聲對話的距離。
女大學生突然先開口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陳小晨吃了一驚：“這話應該我問你吧。”
女大學生皺了皺眉。
陳小晨向下按一按手掌：“這個時候我們沒有時間吵架，你同意嗎？”
女大學生點一點頭。
“我在幫助軍隊，我們等一會兒要保障一位醫療專家經過這裡，去北寧市的防疫中心研究疫苗。”陳小晨攤牌。
女大學生舒了一口氣，“這位專家是我的導師，他研究疫苗需要我的協助，通知我在這裡等他。”
陳小晨向車子揚一揚下巴，“你的車裡，還有可能威脅到我的人身安全的人嗎？”
女大學生搖搖頭，“我自己來的，沒告訴老鍾大哥他們。不過車在這裡，他們很快也會找過來的。”
她指指地上的傳單，“希望不是今天。”
陳小晨點點頭。
女大學生放下了槍。
“你跟專家走的話，稍後我幫你把車開走吧。”
女大學生思忖了一下，放鬆下來，走過來把車鑰匙放在陳小晨手裡。“段大姐向我們開槍，是為了那個獄警嗎？”
“那是她的小叔子。”
女大學生撇撇嘴，“我還以為他們什麼關係呢。車裡還有點吃的和水，你也可以拿走。”
陳小晨嗯了一下。“老鍾大哥，還好嗎？”
“受傷之後，只能更加苛刻了唄。”女大學生聳聳肩。“他就是太害怕了，其他人，又沒有主心骨……”
“你呢？”陳小晨又脫口而出了一個馬上後悔的問題。
女大學生還沒回答，忽然覺得腳邊有點癢，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看向腳下。
05
陳小晨猛地抓住女大學生的手臂扯向自己，然後看清了地上那個殘軀揚起的臉——路小雨！
她描畫過眉已經糊了，臉頰深深凹陷著，眼睛看起來更大了，脖子上皮包著骨頭，兩個手臂都磨破了，拖著黑紅色的粘液，只剩一條沒有肉的腿。
陳小晨看著她的臉，那張曾經美豔不可方物的臉。
這是她無法拒絕的，想象白富美路小雨曾經那麼鮮活的樣子。
陳小晨彎下腰，路小雨向她腳邊靠近，喉嚨裡發出模糊而嘶啞的聲音。
“安息吧。”陳小晨囁囁道，“下輩子找個真的很愛你的男朋友。”
然後把刀尖刺進了路小雨的眉心。
她抬起腰，甚至忘了把刀子拔出來。
“你們認識？”女大學生問。
陳小晨沒有回應。
“專家車隊到了，”小郭突然在她耳朵裡說。“你，能幫我把耳機給那個女的嗎？”聲音很奇怪。
發動機的聲音漸近，車隊在她們面前停下。
“誰？”陳小晨恍過神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個女的。”
專家下車來，隨車的戰士們也跳下車，在他周圍圍了一個圈。女大學生迎了上去，和專家握手。
陳小晨追了上去。
戰士們的槍口立刻對準了她。
陳小晨摘下耳機遞過去，“我是和本地部隊一起，保障你們經過的。”
專家要接耳機。
“不，是給她的。”陳小晨說。
女大學生詫異了一下，接過耳機放進耳朵。過了一會兒，臉上顯出驚詫的神情。
她低頭匆匆說了幾句，眼神有幾分動容，然後把耳機還給了陳小晨。
“我該走了，再見。”她和陳小晨握了握手，轉身跟著專家上車走了。
陳小晨目送車子捲起的傳單，蕭瑟地飛揚在空中。
回到領事館，小郭在收拾好東西，準備回營地了。
陳小晨想問，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小郭轉身看到她，竟然歡快的笑了，“姐，我的女神還活著。”
陳小晨突然明白了，“就是她？”
“嗯！”小郭用力點頭，轉頭又哼著歌忙碌起來，“沒有吃，沒有穿……”
看著他開心的背影，陳小晨突然覺得，努力活著，值了。
-未完待續-
本文作者：簡川，「格物邦」簽約作者，代表作：《水形物語》：一首青色孤獨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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