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區的幾條馬路兩側，有好幾家單位，院牆裡種著高高大大的桂花樹。
每到深秋時節，老遠就望見星星點點的金色的桂花，躲閃在茂密的枝葉間，彷彿憋著滿肚子的話想說，卻還是沒想好，這一秒裡欲言又止，下一秒裡又決定豁出去吧。
嘈雜的白天，是很難聞到桂花的清香的，除非是清晨和夜晚，等街上的車馬散盡，等起伏的人聲褪隱，你要是經過那些院牆，迎面的秋風含了滿口濃郁的花香，鼓著小嘴嚶嚶嗡嗡的撲上來。
你就想，單單為著桂花香，也值得在這深秋的街頭流連了。
2
我最早見識桂花，還是小時候聽老師提起的。
短髮的胖胖的老師說，月亮在天上，嫦娥在月宮裡，陪伴她的只有吳剛和桂花樹，還有一隻小白兔。
為什麼會是桂花樹呢？
因為吳剛要用桂花釀酒，小白兔喜歡吃桂花和葉子。
月宮裡的桂花樹年年在寂寞的長，吳剛和小白兔永遠不會變老，他們和嫦娥一樣，吃了長生不老的靈丹。
老師讓我們畫嫦娥奔月，小小的我們分不清也畫不出，桂花樹到底是什麼樣子。
第二天老師抱了一束綴滿桂花的枝椏到課堂上，喚我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上講臺，仔細觀察花葉的模樣，再閉上眼睛聞聞桂花的香。
老師讓在邊上，靠在黑板前，笑眯眯地望著我們。
她說，你們看看，桂花的葉子都是一對一對的，像不像兩個好朋友牽著小手？
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的老師過世了好多年，就連我們坐過的教室，進出過的校園，也早已經面目全非。
我不知道現在的老師，會不會細心溫柔地把桂花枝抱進課堂；
可我只要聞見淡淡濃濃的桂花香，就會想起當年的那一幕來。
我記得她溫暖明亮的笑容，教室外的陽光斜照在講臺上，她和那一束桂花枝彷彿閃閃發光。
3
我們在小時候，是不會太留意大人們在幹什麼的，所以直到念初中了，我才注意到，我的家人很喜歡一些花呢。
我的六角門15號的小院子裡，簡直算得上是一座小小的花園。
迎春梨花月季，玫瑰梔子花茉莉，杜鵑雞冠綠荷，海棠秋菊臘梅，一簇一簇五顏六色的花兒，次第在院子裡返青轉黃，綻放凋零。
奶奶那時候突然開始信佛了，虔誠得好像已經修行了很多年。
我們都在背後笑話她，如是我聞，我佛果然慈悲，知道她暴烈的脾氣和睚眥必報的做派，還是願意收留她，度化她。
每年不同的季節裡，她都會摘幾朵應時而開的小花，擱在鑲嵌了藍色花邊的小瓷碗裡，放上少許清水，恭恭敬敬地擺在老爺櫃上。
有一年秋天，我姐姐可能是重感冒了，夜裡頭疼的厲害，一直哭到天亮。
一大早秋雨淅瀝涼氣逼人，奶奶出門了，不一會兒拎著滿滿一塑料袋金黃的桂花回來。
她用小花碗泡了大半碗桂花，貢在案上，點上檀香，跪著磕頭禱告了大半天。
我們搞不清她到底是求的哪位神，拜的哪尊佛，站在邊上嬉笑她的虔誠簡直就是裝神弄鬼。
她就很生氣，罵我們不要瞎說，不作興，造孽呢，菩薩句句聽得見的。
她堅持說姐姐是碰上了什麼湯氣，禱告完了再去門口燒一刀紙錢，準保神到病除，平安無事。
我們當然不相信這個，但是奶奶後來做的桂花湯倒是蠻不錯的，香香的，甜甜的，有點兒膩嘴，但是聞起來又很清新有勁。
4
早晨朋友問我，今天打算寫什麼呢，我說是桂花。
她笑了說好啊，那就寫我唄，請叫我桂花。
現在的人名字裡帶個桂字的已經很少了，我們這一輩人，倒是有不少叫桂芬桂香桂蘭開桂的。
我有過一位朋友直接就是姓桂，後來不怎麼聯繫了，想起他時我還是覺得他的姓有點兒不真實，疑心是我自己記錯了。
說起來跟這位桂姓的朋友相識，也是很戲劇性的。
那一年我20歲吧，認真地相處了大半年的姑娘終於決定和我分手了。
她把當初從我家借去擱床的兩條長板凳送回來，鄭重地交待以後儘量不要再見面了，但是我們還是朋友，也祝願我幸福。
這還怎麼幸福啊？我唬著臉沒好氣地回敬她，少來這套！瓊瑤的書你沒我看的多哎！
分手就分手吧，可是年輕人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啊。沮喪了好些天，我還是很不甘心，決心再爭取一下。
5
當時已經是深秋了，我除去上班睡覺和吃飯，有空就往她租住的地方跑。
可是要麼大門上鎖，要麼高低不肯見我。
她住在氾水大街邊上的一條小巷子裡，那戶人家的門口有兩棵高高瘦瘦的桂花樹。
我就貓在樹下嚴防死守，也沒有勇氣去拼命的砸門。我老是想起守株待兔的成語。是的，她屬兔，現在遙遠的就像廣寒宮裡的那隻小白兔了。
我看過很多言情小說裡，就有這種套路：
男的苦苦守到天亮，女的終於感動了，哐噹一聲打開門，披頭散髮地衝上來，兩個人二話不說抱頭痛哭，最後又破涕為笑，牽手迎向清晨紅彤彤的太陽。（瓊瑤阿姨真是害苦了多少青春少年啊！）
我的運氣實在是太差了，那一陣不知道為什麼老是下雨。
桂花樹的葉子很茂盛，門口的昏黃的路燈光打過來，樹幹和枝葉都罩進了毛茸茸的光暈裡。
我看見無數的雨線閃閃發亮，如同成千上萬根細細的銀針，齊刷刷地紮在我的心上。
不斷地有一朵兩朵桂花飄落下來，跌在腳邊輕輕地散開了，雨和風把花瓣拆作一瓣一瓣的，鋪散開來。
我怎麼也不能避開的，是濃得叫我想哭的桂花香。
6
那位姓桂的朋友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當時已經是午夜過後了，雨忽然大起來，我正猶豫了究竟走還是不走，斜對面人家的門吱呀開了，走出來一個矮矮的結實的中年男子。
他右手歪舉著傘，腋窩下夾了團雨衣，左手臂拄著柺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藏身的桂樹下。
他說你好，我姓桂，桂花的桂，就住對面。我注意到你不少時了，呵呵。
然後我們就聊了一會。他初中畢業後因為殘疾沒能繼續讀書，去了街道的汽配廠上班，業餘自學英語和摩托車維修。
我還記得他說到關於感情和戀愛的事，有句話應該借鑑：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也。
我是很久以後才曉得，這句話原來是徐志摩說的，但是當時我特別崇拜他。
他勸我拿上雨披，回去吧，也沒必要這麼天天來的，再說下雨是不能站在樹下面的。
他特別懇切地說，小夥子，你才多大，日子長呢！
後來我們還見過幾次，再後來就不再聯繫了。
也因為我的內心裡多少覺得難為情吧，彷彿他窺見了我幹了一件那麼愚蠢難堪的事情。
多年以後回想起來感覺特別虛幻，彷彿是武俠小說裡的橋段，只有那些桂花的香甜微澀還是那麼真切如初。
前幾年偶然聽說他因病故去了，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也沒戀愛過，沒成家，我有點兒難過。
他是一個好人，不知道有沒有當我是朋友。
7
這些年裡，好像隨時都會碰上桂花了，也漸漸地知道桂花其實有很多的用途。
不談藥用價值，光是美食就可以說出不少名堂來的。
我身邊有朋友喜歡吃桂花赤豆元宵的，喝桂花清茶的，拿桂花醬做調料的，燒菜煮湯撒上一撮的，甚至用桂花美容美膚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我喜歡的很多古代詩人與現代作家，寫過無數關於桂花的詩文，差不多都在說桂花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說它是寂寞的清冷的，但是有魂靈。
如今流行的花語，說桂花代表了崇高堅貞和吉祥祝福。
我後來想起來了，小時候的秋天和冬天，我的奶奶和母親，有時候會在院子裡或者陽臺上，曬出滿匾的桂花，最後不曉得賣到哪裡去了。
那些舒張的小花，一天天地收縮變小，彷彿有滿肚子的委屈和心思，再也不肯跟誰說了；
又像是擠作一團的無辜的小動物的眼睛，那麼不甘不捨地眯著。
8
那時候一年到頭要曬很多東西的，為什麼我單單就忽略了桂花呢？
我有時候想，萬物有靈且美，桂花要是有靈的話，它會怎麼想呢？
那麼匆匆的來了一趟人間，留下那麼多清香，給人那麼多美好的享受，轉眼就無影無蹤了。
這正像奔波在滾滾紅塵中的你我，我們安身於生活的大樹之上，迎面相逢了風雨，擦肩而過了雷電，哭過笑過，努力著隱忍著，渴望遇見一些花，甚至拼命地想把自己開一朵花。
若是有人欣賞，那就給他好看贈她芬芳；
倘若無人來嗅，也會在夜裡在清晨獨自把暗香品嚐。
我們漫長的一生裡頭，會遇到多少這樣那樣的人，他們去來匆促，在交匯後的瞬間，消失在蒼茫的歲月裡。
而我，對於其他人來說，何嘗不也是如此啊？
只是希望，親愛的朋友啊，在你無意中想起我的時候，但願有淡淡的桂花香，縈繞在你的身旁。
千葉樹 2016-10-10
感謝小西提供製作本文組圖
感謝周玫提供小兔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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