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1 謝豬: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暉

秋夜,誰在打寒窗

不覺幾個夜晚已無安睡,明明是心無旁騖,卻還是等不到情真意切的睡眠。當一個人注意睡眠的時候,他也就真正地進入了生命的秋天的荒原上:茂盛的野草承接茂盛的枯萎,不敢枯出聲音的萎靡,不敢張揚姿態的凋謝;不敢放進頌詞的遼闊,不能擁進懷裡的豐盈。種種不敢,蕭瑟先於風寒滲進了骨頭。

輾轉反側,又無值得輾轉反側之事之情。在這樣的荒坡上,當然知道已無一朵藍色的花朵突然在荒草裡睜開眼睛看著你的欣喜;當然知道老垂的牛羊漠然地尋找水源,脊背上不會再有悠揚的笛聲;一個人的秋天是從排除種種幻想開始的,儘管這樣的幻想也是微不足道的。其實這到底是一箇中年人的秋天,如果是少年,他們的幻想根本不會在意這不斷枯萎下去的景物。他們甚至喜悅這美好的枯萎來創造下一場盛景。當時我也少年時,何曾把這樣的枯萎和漸漸入骨的冷寒放在心上,總有什麼在等著我,在下一個春天。但是多少個春天過去了,我還是無法確定我找到了等著我的事物,又或者,它們在不動聲色裡包圍了我,而我卻沒有感知我所已經得到的東西的能力。

一個謎團套著另外一個謎團,像一個水圈套著另外一個水圈,微風之下,它們融合在一起,一起還原成水的本身。又一陣微風,它們又成為大的水圈,小的水圈和更小的水圈,但是已經無法分辨形成大的水圈的還是原來的水。日子有它本來的意圖,也有融合與分開的意圖,想跳到人群外看戲的不覺已成了戲的主角,每個人都是這樣,每個人都要面對這悽惶的運命。面對就是認可,就是接納,就是在大海里掬起一捧水和它相認。單單相認是不夠的,更復雜更嚴肅的是相認以後的事情:一捧水裡有自己的影子,有時候是正著的影子,有時候是倒著的影子;有時候是溫柔的,有時候是猙獰的;在忙著接納和認可裡,在不能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結論裡,風吹到身上就涼了。

夜裡讀書。在書裡尋章摘句,對應自己無法安放的情感和命運之象。那些寫出我之情感的人有的已經久別人間,想來他們存在時也和我一樣歷經過此刻所受的悽風苦雨,在不同的地方。想來他們和我一樣獨對寒燈,此番孤寂又言無可言,唯有文字還可傾述,想想世界能夠接納一個人的縫隙是那麼窄,人只有可憐地抓住這唯一的縫隙。也幸虧有這唯一的縫隙,有這被期待著擴大的唯一縫隙,他們容身進去,我也容身進去。唯有書籍是可靠的藏身之處,我對書籍的熱愛起源於對漢字的喜歡,也就是起源於毫無意義的喜歡。這毫無意義的喜歡如同我的一個靠山,能夠獲得意義將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能獲得,也就是一個回家的過程,從從前仰望過的秋天回到真實的無路可退的秋天。這個秋天的初始,獲得了許多書,看著這些書,我就如同一滴水又回到了水裡。我希望在這水裡迷失,還希望重新從這樣的迷失裡走出來,這都是我願意做的事情,書籍讓我實現了一種可能。或者把一種可能變成了可能性,總之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夜色初降時,窗邊有唧唧之聲。這便是秋蟬了。唧唧復唧唧,秋蟬從遠古的《詩經》裡一直叫到了這個草木萎靡的時代,也叫到了一個被天地所納而不知為天地所佑的農村女子的窗前。時間恩惠了所有人,時間讓人在一切文明和文化裡獲得平等,甚至讓人的情感也獲得了某種意義的平等。而這平等不過是一種抹平而不是改革,當然也就是一種自慰的麻醉劑。但是怎麼樣都是好的,秋天如果不能包容瑕疵,也未必能叫做秋天。

夜風吹動窗簾。窗邊的唧唧之聲一漾一漾,隨後就有小小的顫慄。哦,這動人的顫慄。我想起上一次見到喜歡之人時身心的顫慄,欲近不敢近,欲言不能言,欲哭而眼裡卻燃著熊熊火焰,這裡沒有自欺欺人,只有無能為力的膠著。只是這窗邊的蟬聲,這蟬聲裡的顫慄比我那時候的形態更勝一分。它敬畏的遠大於我的敬畏,如果有哀傷,它哀傷的也遠大於我的哀傷。我埋首於一本書裡,跟著一個和我同齡的人在星空的曠野裡徘徊:他所恓惶的也正是我所恓惶的,他所放不下的也是我無能放下的;只是他流淚的時候,我冷靜地看著:是的,他還愛著這個時代,愛這時代給過他的傷痕,也愛這時代給過他的幻想和希望;愛一個國度給於他的流浪的路徑和與死人為伴的勇氣。我看著一個人,看著一種命運,這個人和他的命運讓我深深地愛,而不是愛慕。這愛讓我渾身發熱,幾欲流淚。

唧唧之聲不知停於何時,我認定我沒有嘆息之聲,它不會尋找嘆息之處收攏翅膀。如果明天晚上我還能聽到它的鳴叫,我寧願相信世界上一切美妙而仔細地重逢。唧唧之聲停在我未曾瞭解的時間裡,或者是一個小小的空間,小小的溫暖讓它一時忘記了鳴叫。睡意了無,而好書又不忍心那麼快就讀完,想著我們似乎沒有如同珍惜一本書一樣珍惜過一個人,想到這裡就輕輕笑著。一個人的寂寞也有動人的笑容。想來人最踏實的幸福也就是一個人輕輕地笑出來。或者也可以相反,一個人的幸福也可以是輕輕地哭起來,沒有原因地哭泣,不求安慰地哭泣。但是我已經很久不哭泣了,能夠讓我哭泣的人還在遠遠的地方,也許一輩子,我們都走不到對方的面前。如果還為這而憂傷,那他生命的秋天還沒有到,真正到了,也就沒有憂傷了。是的,沒有憂傷,再不會為一段無法完成的關係而勞心勞肺,它帶著窗口的蟬鳴一起沉寂下去,沉到另外一個國度。

雨下來了。應該是秋天的第一場雨吧,因為窗戶上搭了一個遮雨棚,第一點雨到來就知道是下雨了。雨打在遮雨棚上,很響。雨只有落在大地上的聲音才是自然的聲音,落在別的地方都經過了修辭和改變。連接不斷的雨,連接不斷地響。我抱著書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從拉開的窗簾間,雨風就飄落到身上。閃電橫穿,雷聲想起,雨就這樣下出了排場。今年倒是寫了一些關於雨水的詩歌,未必都上得了席面,但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和雨水糾纏到了一起:一個人內心的乾涸不至於如此直觀地需要自然界的雨水的潤澤,這是它無能為力的事情,也是我無能為力的事情。但是我就是寫了,雨水是我無力推卻的美,是把虛空集結於半空又赤裸裸打下的粗暴和柔情,這便是秋天了。

秋天在大地上跳躍著行走,遇見好地方,是一地金黃,一樹碩果,是一整年的恩賜和護佑,這是實實在在的秋天,是安身立命的秋天,是希望自己也能夠在大地上留下一兒半女的秋天。成熟催動著成熟,果實鼓勵著花朵。人們從豐盈的收穫之地到自己安居的屋簷,擦亮一個詞叫做:安身立命。秋天是大地對人的鼓勵:尊重萬物,積極排序。有了這些做後盾,人才有了悲秋的閒情。

當然閒情不可少,悲秋也不可少。沒有悲,哪有這些在燈光裡讀著燙心的詩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悲,是詩人生命的底色,是他看透了人生看穿了結局後舉起酒杯的談笑風生。悲也是人類的底色,幸運的是上帝沒有讓每一個人都成為詩人而把這樣的悲遮蔽了起來。我有時候是遮蔽者,有時候就是被遮蔽的部分。我們知道悲從何來,我們把它擦亮;我們不知道悲從何來,我們把自己擦亮。人過40,悲是小悲,愁是小愁,情是小情,唯愛是大愛。

輾轉反側。合上書,僅聽雷聲風聲雨聲。唯這大自然裡種種聲像試圖打碎氤氳於周身不斷加深的虛空。在人間,無論你身處何地,喧譁淒涼,總有層出不窮的虛空紛至沓來,我們以為能夠抵擋虛空的事物最後也變成了虛空的本身,逃無可逃。噢,必須承認這幻象,捧起這幻象,必須和她做一個好鄰居。這種種之必須,讓人亦不敢鬆懈,或者說不鬆懈將會預先到達鬆懈的地盤。但是這兩者對人也未必有實質性的好處,無非是東風過時,轉為西風。

問自己,何以千帆過盡而終不得一夜安睡?如這書,這文字,這不得解的際遇還要以身試險去詢問去經歷,去熱切地愛一次還是不得脫胎換骨?

謝豬: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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