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隨著中國在世界的聲望與日俱增,越來越多的歷史教授學者將目光投向了東方。他們發現,中國人的戰爭是一個有趣的課題,值得探索借鑑。此前,雖然很多學者對歐洲戰爭的情形已經論述很多,但東亞的這個古老文明卻鮮有問津。
學者們注意到,中國人在擴張性上弱於西方,受到傳統的“文主武從”的觀念很深。中國的地理環境,也並不比多平原的歐洲優越。地理學家喬治·克雷西曾說,中國的山脈好像“從青藏高原上伸下來的手指”。
然而,從毗連中亞,被連綿的大漠與高原隔斷的西域以至東海之濱,從丘陵山地懷抱的東南沿海前往中原,再通過重重關隘以至成都平原,中國人在空間上維持了一片文化多元、歷史各異、地理隔絕廣袤疆域的統一,而歐洲的北部平原,卻多國林立。如果單憑武力,古代的中原王朝如何能做到?
所以,費正清、傅海波、小弗蘭克·A·基爾曼、畢德森等八位蜚聲國際的漢學家共同編寫了這本《中國古代戰爭之道》,透過古代七場戰爭來探究,中國人通過戰爭維持了怎樣的秩序,表現了怎樣的軍事智慧和社會組織才能?研究戰爭,認識戰爭,也同樣是為了避免戰爭,對於今天,仍有借鑑意義。
一、舊秩序下的程式化戰爭
美國華盛頓歷史研究中心的沃爾特·米里斯教授說:”研究軍事史,必須少研究一點過去的戰例,少一點純軍事視角,多一點文化視角,多運用政治哲學、經濟學、社會學……還要利用應用科學提升研究水平。“
所以本書討論的核心,並不完全是戰爭。那麼先秦時代充滿貴族氣息,講究禮儀的程式化戰爭,成為研究的最好範本。
早在春秋時代,諸侯間打仗前,都要為自己的行動尋求道德和禮法上的合理性。他們敬告蒼穹,祭祀占卜,正所謂“兵者,國之大事”,不可輕動,要講求師出有名,要得到民心擁護,才是正義之師。
在著名的編年體史書《左傳》中,我們可以發現大量有關的記載。如《左傳·成公十二年》:“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也。“
另一方面,諸侯間的戰爭非常遵守禮儀,嚴格按照規程執行戰鬥,目標並不在多殺傷,等級森嚴,舉止文雅。
《左傳》就生動地記載了晉楚城濮之戰,晉軍先是退避三舍,後來大勝楚軍的戰例。公元前632年,楚國發兵攻宋,宋求救於晉。晉文公和大臣商議,決定攻打曹、衛,以救宋國。晉楚圍繞各自的衛星國,展開了爭霸大戰。
從史書上看,晉文公好像完全符合儒家理想的完美道德標準,看來最終獲勝實至名歸。他彬彬有禮地招待楚國來使:“敢煩大夫謂二三子,戒爾車乘,敬爾君事,詰朝將見!”
而楚軍主帥子玉,那剛愎自用的性子可就糟糕了,違拗楚王意願,堅持對晉作戰,被評價為”剛而無禮“。《左傳》用了較長篇幅去分析戰前準備,人心向背,而對於戰術佈置和經過,只交代了短短167個字。
晉文公派出上軍佯攻楚軍,敗逃,後退三十里,以示答謝楚王當年恩情。下軍攻楚國左翼陳、菜聯軍,待到楚左軍潰敗,晉中軍的戰車部隊出動,一舉擊潰了楚軍。
在戰役結束後,晉文公作為勝利者,還舉行了盛大的獻禮儀式,他為周天子立宮於踐土,獻給天子一百輛戰車和一千名楚國步兵,於是各國心悅誠服地承認他晉升霸主。
春秋時,那種戰車千乘、遵循禮制的打法富有濃厚的貴族氣息。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戰車漸漸被淘汰,情況也發生了變化。到了戰國時期,各國政客為了變法圖強、合縱連橫不斷奔走,陰謀、詭詐、務實的作風明顯更具現實主義,兩軍間的拼殺,也更加兇狠殘酷,出現了長平之戰坑殺敵軍士卒的戰例。
到了秦朝,秦始皇一統六國,車同軌,書同文,第一次在國人心裡建立起了天下的概念,腳下的這片土地,是華夏子民繁衍生息,代代生活的家園。而先秦時代留下的道德主義傳統,既有消亡,也有所傳承。
此後歷朝,受讀書人的影響和史家的道德審判,朝廷中的好戰傾向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遏制,子民得以享受一段來之不易的安寧生活,皇帝受命於天,為子民帶來福澤,因而可以收穫民心,維持統治疆域的穩定,但漢族在軍事的創造力和適應力發展非常緩慢,不得不學習遊牧民族的胡服騎射,引進優良的馬匹,以彌補對外敵防禦力的不足。
二、中世紀的城市防禦戰:為了建立新的秩序
《孫子兵法·謀攻篇》中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孫武認為攻城,必須有絕對力量的支持,最理想的境界是攻心,即不戰而屈人之兵。
從中世紀以後看,好像確實如此。比起攻城,中國軍隊更擅於防守。本書就唐朝中期的藩鎮戰爭為重點討論了淮西之役的情形。不同於先秦時代邦國間的作戰,現在唐帝國是以中央朝廷的名義平叛,如果割據太久就會造成離心力,從而分裂。那麼朝廷又是如何又重新維持統一,將帝國納入到正常運行軌道上呢?
1、淮西軍閥防禦得力,城池堅固不易攻陷。淮西在唐朝,主要管轄著三個州:蔡州、申州、光州(今汝南、信陽、潢川),唐憲宗為平息淮西吳元濟叛亂,抽調五路軍馬近十萬奔赴戰場。但這些人馬來源構成複雜,並不團結,集結遲緩,在815年才大體到位。
是國力有限,還是唐憲宗有意為之?也許皇帝更害怕的,是新的軍閥坐大。事實證明,官軍不團結讓其吃盡了苦頭。815年2月,西路軍嚴綬吃了敗仗,退守唐州;同月,東路也丟了所有陣地,只有東北路李光顏獲得小勝,但並未攻下城池。第二年,憲宗又發河東、河北六鎮兵馬討伐成德節度使王承宗,但因為朝廷兩面開戰,揹負了沉重的財政物資負擔,他很快就不得不罷兵妥協。兩年鏖戰,並無進展,淮西叛軍的防禦初見成效。
官軍初期失利的原因,上下失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城池堅固,攻城不易。我們看到,有城牆的城池對傳統中國的意義重大。長期以來,城市一直是權力與財富的中心,而鄉村則被限制的非常貧窮。不僅如此,即使是城市,一旦城牆失守之後城內往往再無險可守。
相比之下中世紀的歐洲,地方貴族的莊園和城堡星羅棋佈,歐洲的城市內也往往建有城堡,政治文化中心也非常的多,這在中國不可想象。遇到戰爭,士兵會把一切糧草物資運進城去,堅壁清野,深挖壕塹,把四周的鄉村變成無處隱蔽和補給的“焦土”。
由於這些舉措,在唐宋時期的守城戰中,成功率相當高。此役中,淮西軍民還被動員起來修築了許多柵堡,形成了許多主城外圍的防禦點,軍隊事先也在這裡集結。淮西軍也採用了主動出擊,小股騷擾的戰術,力爭將官軍擋在據點之外。
2、官軍出奇制勝,軍事和政治雙重攻勢。官軍的頹勢在817年,李愬接管西路軍之後得到扭轉,他很好地施展了政府對分裂力量的一貫手段:詔慰宣撫,策反爭取。時逢饑荒,李愬優待歸降軍民,又挑選敢死之士,重整士氣,官軍終於在三月收復了郾城。
同時,李愬從淮西降將那裡又得到了蔡州空虛的絕密情報,雪夜奇襲蔡州,雖然付出了大批士兵和軍馬凍死的代價,但是收復了失地,成為了軍事史上的一個經典戰例。
唐朝藩鎮帶給後世朝廷的教訓是,地方坐大的威脅是巨大的,所以要有意識地把財、政權分離出來,多以文官委任,武官只能輔從,地方逐漸被削弱到完全無法和中央抗衡了。
三、文明間的交流:當秩序遭遇外來衝擊
內部秩序是得到了穩定,但從中世紀以後,亞歐大陸各文明的聯繫漸漸緊密,不再是孤立的點,世界在悄悄變化著。習慣於被動防禦的華夏文明並不適應,在等級森嚴、道德至上的準則教化下,對安定內政的渴望壓過了開疆拓土的雄心。
在這種安靜祥和的氛圍中,催生了出兩種結果:一種是完全被非漢族的統治者所佔領 ,如強大的蒙古帝國。但這些北方的民族逐漸發現他們確實需要和漢族士大夫進行合作,因為他們原先部落聯盟的方式不足以維持廣袤的疆域。久而久之,他們雖然不希望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文化認同,但也在潛移默化的被影響著。
另一種則是還不足以顛覆整個中原王朝,那麼只做防禦補救即可。如1449年土木堡之變,蒙古瓦剌部俘虜了大明皇帝朱祁鎮。由官僚集團維護下的明帝國機器還是照樣運行,渡過了這次危機;又如明中期的倭寇進犯海疆,明廷並不因此就大力發展水師力量,而是逐步實行海禁,在沿海設置重重哨卡,號召當地百姓內遷,不給倭寇留下物資,引起了很大的民怨。
當我們重新審視,把中華文明的歷史與世界對比時,既有自豪,也有嘆息。自豪的是我們的祖先,有天才的社會組織和管理能力,延續了這樣一個人口稠密、疆域廣袤、綿綿不息的古老文明,嘆息的是舊的秩序根深蒂固,落後於世界潮流。當西歐人都向往著海外,不斷拓展著遠洋貿易時,中國還未能發展出現代意義上的海軍,科技技術越發落後,最終被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叩開了大門。
不過,中國也並非對外界一無所知。雖然受西伯利亞高原、大漠荒原等地帶阻隔的影響,但亞歐大陸畢竟連接,不同文明相互會有碰撞、交流,即使是戰爭。中原王朝從西域引進優良馬匹,成吉思汗西征的時候也間接地給歐洲帶去了火藥。
而像美洲這樣相對孤立的地區,並沒有多少其他文明與其交流,缺少進步,在西班牙征服者科爾特斯踏上這塊神秘的土地,當地的阿茲特克人面對這些長鬚面白,會發射炮火的不速之客時,驚為天神,最終這塊古老的土地成為了殖民地,阿茲特克文明出現了中斷。
所以,中國古老文明的延續,其實也是文明間相互學習、交流的結果。時至今天,它的道德傳統、權力制衡、文主武從的和平思想仍有借鑑意義。 正如《中國古代戰爭之道》中說的:“如何讓武力在現有的秩序下得到抑制?這是今天值得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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