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2 李安,又出去了一些

作者|謝明宏

凡是銀幕顯像,經常想法落了實就玄虛不得,著了色相便不夠高妙。”這是李安在《十年一覺電影夢》的自述,以這個標準看《雙子殺手》尤其讓人困惑——不僅著了色相,更用“假人”混沌了玄虛。

李安,又出去了一些

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二捧小金人時,每個人都有十足的理由相信:李安會用他獨特的理智與執著,創造更多的電影佳績。然而《雙子殺手》繼《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之後,再度引發了李安4K/3D/120幀的“技術之殤”。

耗資1.38億美元的《雙子殺手》,製造了一個百分百的數碼角色:23歲的威爾·史密斯。輿論依舊兩極:挺安派說,這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技術革命”,李安走在了時代之前;倒安派說,單從故事的角度講,單薄的結構有失李安的風範。

《雙子殺手》表明無論在技術還是藝術上,李安和觀眾都來到了某個“路口”。也許它最終不會像《阿凡達》,引領一個時代的觀影潮流;也許“觀眾”和“技術”同樣無辜,技術耗盡了李安在故事上的精力,同樣被折損的還有觀眾的耐心;也許那些影評者給予的盛讚,也只是怕被笑話的沉默螺旋。

其實任何一部電影,都是一群人的成績。從李安的意願出發,還不一定以李安的意願收尾。恰似《雙子殺手》拼命地革新技術和表達方式,而觀眾卻依舊呼喚一個複雜的故事,一個只有李安用遊離在東西方文化緩衝帶間的思維主導的文本。

李安,又出去了一些

作為類型片大師,李安要想“變得像李安”實在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人可以做最冒險的事,但因為謹慎沒出事;也可以做最保險的事,可是陰溝裡翻船。電影是個有機體,許多狀況李安和觀眾都算不到,有時候就連計算到都還有例外。

但不論都有多冒險新鮮,最後總要落實歸根,很奇妙也很俗套。所有電影的最終價值,都要經過時空篩選沉澱。李安也不能在所有評斷中保持“靜心忍性”,他說“你會服氣,也會不服氣,但不服氣也沒有用,事實就是如此”。

或許,真正造就李安的是他對挫敗的“不妥協”。考大學二度落榜也罷,在家燒了6年菜也罷,對製片人說“再不拍電影我就要死了”也罷。多年的江湖經驗,讓他堅信:“每次歸根和上次又不一樣了,你又出去了一些。”

白髮童心

李安是一個心智與身體都比較晚熟的人,所以童心玩性、青年叛逆、成年浪漫和提早老化,都是一起來的。“就在自覺比較成熟時,我年輕時該發生又沒發生的事,突然在我中年危機、身體狀況開始往下掉的時候,就這樣都衝撞上來。”

《雙子殺手》的發佈會上,李安聲稱“數碼版”威爾·史密斯才是他的最愛:一方面,他是有史以來最貴的演員,幾百個工作人員沒日沒夜地做了兩年;另一方面,李安對這個虛擬角色有太多的情感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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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這麼大的力氣造一場“鏡花水月”,李安都不能算是“老夫聊發少年狂”了,而是周伯通式的“白髮童心”。他袒露了“造”這個人的私心:“這部電影有反映我的心境,呈現了一個男孩子的成長。儘管現在的我已進入老年,但心態還是一個男孩子。”

“純真的喪失”這個主題,對現階段的李安有莫名的誘惑力。年輕的威爾·史密斯和固化的克隆人不一樣,在李安的眼中他細膩脆弱、沒有安全感、甚至有讓人心疼的感覺。一個虛擬角色,反而是電影裡面最有人性、靈氣和靈魂的存在。

都說曾經滄海難為水,不知道沒有這樣人生經歷的觀眾,能否和李安產生相同的“情感投射”?應當說,從《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到《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再到《雙子殺手》,李安都在做同一件事——用新的技術喚醒“中年創傷”的可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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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以虛實交錯的敘事結構與奇幻的想象,再現了一個少年黑暗的“成人創傷”;《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以4K/3D/120幀的技術實驗再現了由媒介、戰爭和民眾構成的代理性創傷;《雙子殺手》的“夢境”裡,中年威爾·史密斯與年輕時的本體互為鏡鑑。

傳統的視聽經驗認為“影像服務於主題”,正如米歇爾·羅斯所言:“影像應該刺激思考,不是使之融合進一個整體的影像中,而是使我們思考所發生的細節。”但李安這三部電影的視覺實踐背離了傳統,他呈現的是基於記憶再現去擴大創傷的視覺性敘事。

換言之,《雙子殺手》飽受詬病的劇本單薄,不是李安沒有把內涵“做厚”,而是他把主題性的符碼全部打碎揉進了每一幀的鏡頭裡。不再是觀眾熟悉的“一片兩片三四片”而是“飛入花中皆不見”。好比開水白菜,過程裡死了無數好食材,就是乍一看尤為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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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之殤

上世紀60年代,一些電影理論家提出了“視覺滯留”。他們發現銀幕上的所有運動實際上是跳躍的,不連貫的,但觀眾卻意識到那是一個完整的動作序列。由此證明,真正起作用的不是“視覺滯留”而是“心理認同”。

從這個意義上講,李安120幀革新24幀的“初心”:是用更連貫的畫面細節,去削弱始終存在的“視覺滯留”,從而達到前所未有的“心理認同”。首先讓觀眾虎軀一震的是“跨界感”:好比李永波自主研發一款新球拍拿給林丹打比賽,而群眾覺得研發新球拍不是教練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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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球拍”和“戰術指導”的矛盾,像極了電影的技術與內涵之爭。首先,高度還原的真實是不是就等於“藝術真實”?林恩持槍射擊敵人的子彈脫殼的瞬間,可能是真實士兵都沒能看清的畫面。而威爾·史密斯和年輕的自己對視,則是大部分人在夢境都無法觸碰的微妙場景。

現實中,人們出於情感和生理因素,會選擇性地忽略這些畫面。而李安用120幀的清晰畫面,“Duang”的一聲把所有細節扔到觀眾面前,連成龍都沒法搖頭晃腦。

其次,鉅細無遺帶來的是“信息升級”還是“信息過載”?《雙子殺手》中的蜜蜂和《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裡的蒼蠅一樣,它們的戲劇功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李安將它們纖毫畢現的拍了出來,為的不是讓觀眾在影院看《動物世界》而是直接去“超感體驗”一把“主角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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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盧漢曾提出“媒介即訊息”,媒介本身就蘊含著無數的訊息,而媒介自身的更新換代所帶來的內容增多也就不言而喻。那麼,另一個問題就旋踵而至——如果每個導演都用120幀,那麼他們是不是都和李安“齊平”了?

也不盡然,《阿凡達》之後3D電影那麼多,也沒說出現一大批卡梅隆。120幀更像是一種“先鋒形式”,李安拍《比利林恩》和《雙子殺手》的目的就是鼓勵大家用新形式創作。至於最後影片如何,還是要回歸到導演的能力高低。

批評聲認為,李安“只剩畫面,缺乏內涵”。就像做外科手術一樣,剔除了必要的心理探討,迴避了經典敘事裡最原始、本能和震撼人心的部分。如果說李安早期的作品都採用了經典的好萊塢敘事(《臥虎藏龍》是武俠片、《斷背山》是西部同志片、《色戒》是諜戰愛情片),那麼《比利林恩》和《雙子殺手》就採取了截然不同的“元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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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意識,是對敘述創造一個文本世界來反映現實世界可能性的根本懷疑,是放棄敘述世界的真理價值。李安一貫“遊離”的身份,使他逐漸對經典敘事產生了質疑。他說:“《臥虎藏龍》的李慕白,是我步入中年的一個檢討,那《雙子殺手》就是我步入老年,對人生的新檢討”。

傑姆遜在《後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中指出,後現代主義的一大特徵是“零散化”。深度模式的喪失、宏大敘事的解體、審美領域資本邏輯的滲透,使創作者們放棄了對終極價值追求,轉而回到敘述這一行為本身。作為一名敏銳的電影人,李安無疑也洞察到這樣的趨勢。

錯過路口

李安與其作品極為相似,看似溫和隨意,實際上極為大膽地觸碰文化的禁區,始終對主流保持著審視與質疑。“李安電影=經典好萊塢敘事”或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偽命題。

從第一部長片《推手》開始,他便展示出了將技術服務於故事的傑出能力。整個影片的前半部分著力強調老朱與兒媳瑪莎之間的緊張關係。從畫面來說,基本全部採用緊湊的“侷限”。同時每個畫面又加入大大小小的各種“框框”來強化這種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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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虎藏龍》是將人物探索和電影分工結合的一個成功案例。這部作品中,李安把中華武俠文化的精粹通過美術、音樂、攝影展現得大氣磅礴,也把一個跌宕起伏的武林故事用東西方人都能看懂的方式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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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則把3D技術和故事結合到極致。電影情節並不複雜,但它把人性最深處的善惡思考展現得淋漓盡致。如果說,看原著的人是通過文字去感受人物的內心,那麼李安則用3D畫面做到了這點。

在《比利林恩》裡,李安也沒有放棄對人性的挖掘。一個19歲的青年只嚮往平凡的幸福,而不是被商人用來炒作的所謂“英雄”。在所謂慶典過後,他的不安和恐懼卻更加難以停止。可惜的是,大家的眼光都放在了技術噱頭上,難以靜下心來去感受故事。

在映的《雙子殺手》,年長的威爾·史密斯對年輕的自己說:“你扣動扳機就會打破內心的平衡,然後再也無法修補”。李安不遺餘力地造一個“假人”,並不是要進行所謂的“克隆人”探討。畢竟,那些已經是90年代好萊塢類型片的陳詞濫調。他想帶給觀眾的,是用“畫面”去對話另一個自己。

李安當然知道,不是每個觀眾都能把自己當成威爾·史密斯。在復旦相輝堂,他坦言:“當電影技術升級到一定程度後,它可能已經是另一種媒體了。至於這種媒介如何定義、怎樣投射,現在的我們還不曉得、不能參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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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德·霍普的《希望為電影》裡,有這麼一個故事:在拍攝《推手》時,霍普不僅是製片人還要兼職送李安回家。很多時候,他們已經離那個該轉彎的路口兩三千米了,李安才突然想到說:“嘿,你錯過那個路口了!”

“錯過路口”對於很多電影人來說,是一個貼切的比喻。李安常常在幾個小時之後,才會回答霍普的問題。他習慣用這種慢半拍的“猶豫”去保住他所追求的東西。所以,《雙子殺手》革新的成敗也不是當下能直接看到結局的問題。

在霍普眼中,如果李安錯過了幾個路口,或是在原地比別人站得更久,一點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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