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擔任《四庫全書》總裁時,下令天下蒐集各類文獻,手下得到了《紅樓夢》(當時還叫《石頭記》),和珅閱後十分喜歡,後來又進獻給乾隆皇帝,乾隆看後長嘆一聲:“此蓋為明珠家事作也。”得到皇帝的點頭後,《紅樓夢》被解禁刊行,成就了一部文學鉅著。這裡提到的明珠,就是清代詞人納蘭性德的父親,“明珠家事”說的就是納蘭性德家裡的事。
作為清代第一詞人,納蘭性德天性聰穎,文武兼修,又出生豪門,作為康熙朝宰相納蘭明珠家的嫡長子,帝王器重的隨身近臣,別人眼中遙不可及的富貴榮華,不過是他淡薄名利心外的汙塵,是羈絆他散淡靈魂的縷縷糾纏,“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他厭倦官場上的應酬,更渴望紅袖添香,談詩和詞,在山林流水間無牽無掛的放逐自我。超逸脫俗的秉賦和鐘鳴鼎食的家世之間的矛盾,讓性情中人的他始終糾結、折磨,最終英年早逝,用31歲的生涯,書寫了“情”和“真”。
納蘭性德天資超逸,悠然塵外,交往的都是江南文人名流,像顧貞觀、朱彝尊、陳維崧等,“皆一時俊異,於世所稱落落難合者”,他的住所淥水亭也是文人騷客雅聚場所,有平原君“養士三千”的古風。當40歲的落魄書生顧貞觀屈身高門朱戶的相府做了一名私塾先生,年輕的貴介公子納蘭性德慕其才華,主動結交,為了消除身份上的巨大差距,他特意寫了“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相贈,表明心意,讓顧貞觀大受感動。
後來顧貞觀為了搭救他流放寧古塔的好友吳兆騫,向納蘭性德求援手時,納蘭性德開始並沒有答應,既是因為與吳兆騫素昧平生,又因為吳兆騫科舉舞弊案是順治皇帝親手辦的鐵案,牽扯重大。於是顧貞觀拿出了自己思念好友寫下的《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一句“季子平安否?”讓納蘭性德傷感不已,淚下數行,說:“河粱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當即保證援救吳兆騫,他對顧貞觀承諾五年為限,一定盡力。經過納蘭父子的多方努力,吳兆騫終於在五年之後獲贖還鄉,並留於相府,為性德弟揆敘授業先生。
顧貞觀後來在悼念納蘭性德時說到:“其於道義也甚真,特以風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這是對納蘭性德率真性格最好的詮釋。
納蘭性德自幼和表妹青梅竹馬,情愫暗生,後來因為表妹被選入宮中,身為皇帝近臣的納蘭儘管還能在皇宮與表妹時時見面,也只能強忍相思,兩顧無言,擦身而過。這種隱痛持續到他20歲那年,與18歲的盧氏成婚後,才得到開解。盧氏柔婉嫻靜,知書識禮,循規守矩的模樣開始並不能打動納蘭隱藏的感情之門。直到一個大雨天,在書房讀書的納蘭發現妻子很久沒有露面,遍尋不著,最後在花園裡看到她手舉雙傘,一把護著自己,一把打給一朵剛剛開放的蓮花,風雨中的這個剪影深深感動了性德,他才發現這個比他小兩歲的枕邊人身上,原來也藏著同樣的善良和率真,於是日益親密。
後來,盧氏在書房裡看到納蘭以前寫下的一首詞,
《賀新涼》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障,夜中展。
殘釭掩過看愈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時慰藉,一任浮雲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鸘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問他是哪來的,納蘭說這是他十七歲那年遊廣源寺,聽見一群少女在談論《秋水軒唱和詞》,其中一個素淨的女子給站在遠處的他印象最深,於是用《秋水軒唱和詞》裡的韻,藉著身邊的白梅花當場吟出這首《賀新涼》。盧氏聽後,沉默良久,然後說,這首詞我似曾相識。
冥冥中的緣分,讓兩人更加珍惜彼此,珍惜今生的相遇成偶。盧氏不僅賢惠,而且一樣的有才思,一次她問納蘭性德,最悲傷的字是哪個。
納蘭不解,盧氏說:是“若”。凡“若”出現,皆是因為對某人某事無能為力。
可惜這個聰慧的佳侶僅僅陪伴了納蘭三年後,就難產而死。痛失知己的納蘭自此詩詞裡每每多會出現一個“若”字。
木蘭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後來還寫下許多的悼念亡妻盧氏的詩詞,包括最有名的這首《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細思量。
被酒莫醒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如果說和表妹的離散是破碎的夢,那盧氏的離去就是現實的痛,多情的納蘭像上癮一樣沉迷在這種追思當中。儘管後來又娶了官氏,但再沒有人能夠代替盧氏與他的心心相得,兩情繾綣。
即使後來遇到了江南名伎沈宛,才女沈宛久慕納蘭的才名,更喜歡他的詩詞,兩人在江南相遇後,一見如故。沈宛手撫琴絃,唱著“添段新愁和感舊,拼卻紅顏瘦”;納蘭為她書一闋《浣溪沙》:“十八年前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紫玉釵斜燈影背,紅錦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後來沈宛跟隨納蘭北上京城,在一處小院裡陪伴慰藉著這個落落寡歡的情傷之人。但午夜夢醒,總見納蘭獨自站在院子裡呆呆對著月亮出神。
她曾經問他,誰叫你刻骨銘心?納蘭沒有回答,但沈宛其實從他落寞的眼神中已經讀出,縈繞在這個男人心裡的依舊是盧氏,自己更多的是作為一個紅顏知己存在。
走不出追思的納蘭始終無法回報這個願意付出全身心來熨平他傷痕的女人以同等的投入,於是更加的抑鬱和愧疚。
終於在陪伴了沈宛半年後,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在他亡妻盧氏同年同月的忌日裡,時年31歲的他抱病而終。失去支撐的沈宛在把納蘭的遺腹子留給明珠後,離開了京城這個傷心地,重回江南,閉門隱居,在納蘭的《飲水詞》集陪伴下終老一生。
《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昔昔長如玦。
但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鍾情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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