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3 散文:爹孃的愛情

圖片源自網絡

蘇臺人把冬場碾罷,就該著手掙錢準備過年了。

日子如流水,嘩啦啦地流淌到了十一月頭上,再淌就到年關了。

父親把麥草從麥場拉回來,一木杈一木杈攤開在事先平好的院壩上,大半天功夫,一個肥肥胖胖的草垛就蹲在院子。這塊用來堆放麥草的空地,在靠近大門西側的荒掌掌上,之所以稱為荒掌掌,是因為它略高於院子的地平面。緊挨荒掌掌的是馬圈,馬圈的山牆下有口晾槽,晾槽的兩頭釘著兩根栓牲口的木橛,明油油的。

把麥草摞在這略高的荒掌掌上,不為別的,就為了利水,免得下雨的時候,麥草漚在雨水裡。被漚過的麥草有黴味,牲口聞都不聞。或許應驗了老年人常說的那句話:牲口是有靈性的。有靈性的動物,怎麼能吃不乾不淨的草料。

當一個麥草摞高躍躍地屹立在院子西側,冬天凌冽的西風再想肆無忌憚地吹刮進院子,就不那麼容易了。當我上地理課初次知道珠穆朗瑪峰對中國氣候的影響後,首先想到的是父親摞起的麥草摞,它不僅是牲口大半年的糧倉,也是一家人溫飽的的象徵,草摞越高,意味著今年的糧食長勢好,長勢好的莊稼,收成自然不會太差。可是今年,草摞並不高,就算父親搭梯子上去站在草摞頂上,還是沒有高過馬圈的屋脊。遇上好年景,父親站在草摞上,就能輕易看見隔壁五五家的廂房臺子,但是今年沒有。半截腿陷進麥草的父親,顯得瘦小了許多。

就這點麥草,哪夠牲口吃,看來還得把二畝豌豆的豌豆稈也摞上去。母親在草摞下用木杈往上撇,父親用木杈往開攤,邊攤邊收,攤平攤勻還不夠,要把心墊實,以防雨水灌進去。摞草摞沒有摞麥摞那麼麻纏,但同樣是檢驗一個莊家人是否合格的標準。父親曾有過摞草摞失敗的經歷,導致雪水灌進去導致麥草發黴,牲口不吃,招來母親長久的數落和絮叨。這次母親就在下邊不停地提醒父親,要細心,不能馬虎,不能胡日鬼。父親停煩了也會頂上一句:叨叨叨,叨叨叨,你咋那麼吵!母親的嘴能住一陣子,過後又開始了,像唸經。按蘇臺人罵人的習慣,嫌別人吵或者煩的時候,大多都是這樣罵:你皮嘴哇哇哇、哇哇哇,能不能別嚷經咧!但父親不會,我姐弟三人從小到大,從沒聽過父親這樣吼罵過母親。

黑色的豌豆稈給黃色的麥草摞戴了一頂圓溜溜的帽子,像一個戴著棉帽的老頭靠在陽窪崗上曬暖暖,踏實而滿足。父親給麥草摞戴帽子的時候,母親不小心把一杈豌豆杆端端地揚在了父親頭上,父親就邊罵邊揉眼睛,你瞎著呢不看,照準往人頭上撇!母親一看父親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草摞頂上揉眼睛,揚起頭喊:別揉,小心把眼邊子揉爛。一料莊稼收完,父親早熬紅了眼睛。母親說著丟下木杈,攀上梯子,湊近父親,食指和大拇指捏住眉毛,一提一翻,噘起嘴湊上去,噗,一吹,父親的眼睛眨巴了幾下,好像沒事了,咧開嘴笑了。隔壁愛丟笑的舅爸挑著一擔空桶子,剛好從大門出來,正好看見了母親給父親吹眼睛,高聲呼,老嫂子你和老哥幹啥呢,站在麥草摞上這樣不怕人看見笑話啊!母親害羞了似的,急急忙忙溜下梯子。再看她的臉,紅撲撲的,比山風吹出的紅更好看。


散文:爹孃的愛情


我拿竹篾編制的篩子,在倒過麥草的戰場上扣雀兒。只聽見在草摞頂忙活的父親,問挑擔遠去的人,他舅爸把場裡都收拾罷了嗎?由於隔著麥草摞和院牆,沒聽見舅爸的回答,影影綽綽,聽見桶一梁和水擔鉤子的摩擦聲,咯吱咯吱,從我家門前的土坡上遠去了。

草摞的對面,是廂房和廚房,面西背東。廂房的南邊是一間空間狹小的倉庫,用來堆放雜物的。正對著小倉庫的是巴掌大的一個花園,說是花園,裡面只有兩株雲杉,冬天了,它們儼然一對相濡以沫的夫妻,肩並肩站在一起。墨綠的松針上,落了一層灰,手摸一下,冰冰涼涼的,當然給我印象深刻的,還是那淡淡的松香。一聞到松香,就會暫時忘卻眼下寡淡的冬天。廂房的北側是廚房,廚房過去是填炕棚棚,木頭隨便支撐,頂子是胡麻杆充當,裡面倒滿了麥衣。雖然滿滿當當一屋子麥衣,但要指望它們過冬的話,就把擱耽了。一個漫長的冬天,光靠這些麥衣來填炕取暖,顯然不夠,我們姐弟一有空閒就要去山裡拾糞,這是一項比寒假作業還重要得作業。正北方是上房,是爺爺傳下來的,以前大爹和大娘住,自從今年開春大爹和大娘被我那個在隆湖落了戶的堂哥接走,一直空著。裡面烏漆墨黑的,濃濃的炕土味和箱蓋、面櫃下的黴味,讓人不敢靠近。兩根檁條子是樺木的,結實,除過表面被煙熏火燎的黑明黝黝的外,木質內部結構並未被損壞,也沒有蛀蟲螋。多年失修的上房,瓦溝里長滿了青苔,夏天的瓦楞草這會幹巴巴的,在風中沙啦啦作響。好多青瓦缺稜少角,下雨天屋內總滴滴答答漏雨,其它傢俱基本廢棄,唯有一個三格面櫃母親用來盛面,一格白麵,一格黑麵,一格裝的全是盛面的面袋子和裝糧食的麻袋。面櫃表面刷了一層紅色油漆,年代久遠的緣故,斑斑駁駁。我想做面櫃的木匠一定是個大高個或者二把手,面櫃做的奇高,成年人站在它跟前,下巴剛好夠到面櫃的上沿上,面滿的時節,胳膊伸進面櫃操起一隻大鐵勺,勉強能搲出面來,搲出的面再倒進放在一側的木升裡。但在我的記憶中,家裡的面櫃很少有滿的時候,大多時候都要支起一把椅子,站在上面,弓腰把頭伸進去,撅著溝子往出搲面,一勺又一勺,一次又一次。看著母親往出搲面,一旁的我就聽見勺子磕碰面櫃的聲音,叮哩咣鐺的。父親說了,翻過年請個匠人來把上房揭瓦、翻新一遍。想起翻新過的上房,我立馬想到和我家對門龍龍家的上房,青磚滾脊,嶄新的板子做簷板,雙扇門,新式窗戶,安裝著明亮的玻璃,更新奇的是對著炕的那條樺木檁條子下,還掛著一撮立木時的紅綢子,每次去龍龍家玩耍,我都會望著它出神。是啊,是該翻新了,不然下雨天又要用一片子油布苫住面櫃,不能讓漏下來的雨水滲進面櫃,把面和成稀糊糊。

當東邊的填炕棚和西邊的麥草摞拔地而起後,整個院子嚴實了許多,但這種嚴實,要想抵禦三九嚴寒,還差得很遠,再說,缺衣少穿的年月,它能阻止即將到來的三九嚴寒嗎?

大爹一家在搬走前,把一圈羊賣了,把一頭老黃牛也賣了,把架在上房房樑上的幾麻袋羊毛也賣了,只給父親留下了一匹還未成年的馬駒。馬駒大爹也打算要賣掉的,在幾位德高望重老者的勸說和阻攔下,馬駒有幸成了我們家的重要財產。想糶糧食,沒有,能瞅見的就是碼在廂房地上的幾袋子,留下籽種,供我們一家吃的幾乎沒有了。洋芋窖快見底了。臥在豬圈牆根下的老豬婆,瘦地胯骨端偧著,乾癟的肚皮皮囊像快要風乾的羊皮,軟沓沓地耷拉在地皮子上。過年前的一窩豬娃子沒生在時節上,賤賣了。養著還要往進搭麥麩,賤就賤,賣幾個算幾個,添補著過年得了。大爹把能賣的都賣了,留給父親一個空蕩蕩的家,母親只在一旁抹眼淚,撒氣的說:賣吧賣吧,你看那些椽頭子和院牆上的石頭還多著呢……說這些的時候,父親幫著大爹拉架子車,已經在去往山河鎮的路上了。

場裡的活計在父親把木杈和四杈歸類放進倉庫後,才算正式結束。有鳴金收兵之意。


散文:爹孃的愛情


在掙過年錢之前,先要給馬備足一個月的草料,一旦投入到另一項繁忙的事務當中,恐怕再抽不時間來專門鍘草。父親請來隔壁的舅爸,也請來下河灣樹林旁邊的舅爸,選個不颳風的天氣,從吃過乾糧(早飯)開始,鍘整整一天草。父親和兩位舅爸輪換著扖草、塞草、壓鍘刀,我和姐姐負責用背篼把鍘好的草往草房裡背,直到草房被金黃的草屑堆滿、頂住房梁。金黃的麥草屑一塄一塄從鍘刃的外側翻滾,只聽見鍘刀切割麥草的噌噌聲。

隔壁舅爸家裡沒養牲畜,他剛結婚就被我叫做爺爺的那個人另了出來,分灶單過。舅爸還沒有從單身日子裡回過神來,三四個娃娃就像捏杏核一樣先後墜落在炕頭,舅爸一看擁擠的炕面,才感覺到了日子的沉重和恓惶。嬸嬸要照看著嗷嗷待哺的孩子,無暇顧及莊農,所有的重擔就壓在了舅爸一個人的肩膀上。莊稼人不養牲口哪成,耕種、犁地、馱拉,哪一樣都離不開牲口,怎麼辦?只好用自己的力氣來兌換使用別人家牲口的權利。不到兩年,舅爸竟成了莊農行道里的老把式,拿起啥啥會,不但會,還乾的有稜有樣,用蘇臺人的話說:斜是行行,順是樣樣!

下河灣樹林旁的舅爸只有兄弟二人,老大是個侏儒,走路搖搖晃晃,幹農活指望不上,光走路就是大問題,別人下地都幹到日上三竿了,他或許還在來地裡的路上。所以他就成了填炕做飯的好手。這樣一來,窪上的活全丟給了舅爸。舅爸為人忠厚老實,養的小毛驢也溫順,花白相間的毛驢,從來不要人么無需人拉韁繩。不論馱麥子還是青草,舅爸都是它的領路人,舅爸不緊不慢,它也不緊不慢。要是舅爸也背了一捆,走累要靠在地埂或石頭牆上歇緩,它也會停下來,四隻蹄子吧嗒吧嗒來回倒騰,以緩解來自背部的壓力,舅爸心疼他的毛驢,不敢久緩,不得不背起草,堅持往回走。憑藉花毛驢和舅爸的韌勁,把艱難的日子連拉帶馱,總算把光陰扯到了正規的軌道上。舅爸弟兄二人的日子,勉強過得去,不至於像我家和隔壁舅爸家,開春下種後,就得糴麥子。

母親坐在陽光下的臺子上,給即將進山割掃竹的父親縫補毛褳子和麻鞋。毛褳子是用羊毛捻制的,出自父親的一位老妗子之手,父親的這位老妗子是個苦命人,嫁給父親的舅舅不久就受了寡,另嫁他人。嫁過去沒有生養,就領養了一個兒子,領養的兒子結婚後也沒有開發出屬於自己的孩子,又抱養別人家的孩子。父親的老妗子一見到父親,就抓著父親的手不放,眼淚撲簌簌往下流,向父親訴說著自己的不幸。天長日久,老妗子的雙眼就麻了,可能是哭地太多,流的淚多,淚流乾了,眼睛也麻了。父親曾經想讓他的老妗子幫著再捻些毛線,織一副新的毛褳子,看見她深陷的眼窩,父親終究沒有把到嘴邊的話說出來。現在就更沒有機會了,家裡連一把羊毛也沒剩下,被大爹賣了個一乾二淨。母親只好端出針線笸籮,用破布頭子把爛成洞的地方一層一層襻起來。今年下過兩場厚雪,上峽的山林裡,積雪沒過膝蓋了,沒有一副像樣的毛褳子,進山不是不可以,凍傷雙腳就麻達了。最不希望凍壞父親雙腳的那個人,是母親無疑。

在母親的指撥下,毛褳子和麻鞋幾天前就被大姐洗過了。在填炕棚旁邊的柴梱上晾曬了幾天,今天天氣和暖,母親用手攥了幾下,感覺不到潮氣,大概乾透了。才從房背後的柴梱上拎出來,放在臺子上的石板上,準備大修一翻。為此,母親專門跑到楊嬸家,要來幾片牛仔面料的破布,用來縫補毛褳子上幾處劃開的破洞。打我記事起,楊嬸的兒子就在銀川、內蒙一帶搞副業(打工),所以只有楊嬸家裡有穿過的喇叭牛仔褲。被人們戲稱能掃院的牛仔褲,沒想到在這時候配上了用場。麻鞋有幾處斷絃了,有幾處磨損的厲害,再不禙些破布搭救,穿出去就怕穿不回來了,上山進林踩雪,全憑腳上出力使勁,沒有一雙合腳得勁的麻鞋,再有勁的壯勞力進得天寒地凍的山林,也施展不開手腳。


散文:爹孃的愛情


麻鞋是用麻葉絲編制而成的,看過了紅軍長征時期的電影和電視才知曉,原來父親穿的麻鞋和紅軍穿的草鞋一模一樣。只是材質不同而已。但父親進山經歷的,並不比紅軍長征過草地翻雪山輕鬆。

大姐掀開廂房箱蓋下懸掛的油布,躬身彎腰鑽進去,從箱架子橫放的木板上取下卷在一起的一副毛褳子和對扣著的一雙麻鞋。毛褳子用其自己的帶子捆綁著,麻鞋用麻繩反捆著。大姐一一解開,一股酸臭味撲鼻而來,這種味道每年冬天都會聞到,但此刻的酸臭是經歷了一年時間的,酸臭味雖說有所減緩,但又多了一層歲月的味道。大姐本想扭過頭去用一隻手捏住鼻子,用另一隻手上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毛褳子,像捉毛毛蟲那樣把它們提溜進洗衣盆,想起艱辛的父親,她又忍住了,狠下心把毛褳子和麻鞋用雙手捧起來放進盆子。從鍋裡舀出溫熱的水嘩啦嘩啦倒進去,白色的水汽頓時瀰漫了身軀嬌小的大姐。

大姐今年才十二歲。去年冬天,上三年級的她忍受不住飢餓帶來頭暈目眩,哭哭啼啼地給父親說,她不想上學了。輟學在家的大姐,在生活中已然成了母親的小幫手、家裡的一個小勞力。母親做飯她燒鍋,母親和麵她削洋芋皮,飯後再折碗洗鍋。年幼的大姐,過早分攤了父母親肩頭的重擔。

父親決定進山割掃竹的那天晚上,母親特意烙了一坨白麵饃饃,給明天天不亮進山的父親備上。父親看到:我和二姐的眼仁圓溜溜地盯住白麵饃饃不移開,就給我們一人掰了一牙。白麵饃饃帶給人的何止是肚子裡的踏實,還有那味覺上的香甜。咬碎,嚼爛,嚥下去,滿嘴留有甜滋滋的味道。我和二姐還在回味當中,就聽見了母親的嘮叨,多大的娃娃了,還瞅著你大嘴裡的吃食不放,啥時候望想著長大成人呢?我不指望吃你們的軟豆腐,只要你們能把自己的肚子混飽……母親總是這樣,會從這件事扯到另一件事,會從一件事扯出好多事,越說越來勁。

母親烙好饃饃,把鍋灶洗抹一番,洗過的灶臺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亮光。灶臺是多年前舅爺爺認識的一個泥瓦匠盤的,見於舅爺爺的情面,人家盤好灶臺不要報酬。父親實在過意不去,在匠人臨走前,把兩把掃竹和幾個把扙捆在一起,扛在肩上送著出了下河灣的樹林。匠人再不好回絕,更不好意思讓父親扛著走到村西。出了村,再向前跨幾步可就到友溝村的地界了。看著匠人翻過一座土崗,身影隱沒在濃稠的楊樹林,父親才折回了家。 泥瓦匠的家鑲嵌在出了蘇臺這條峽谷的北山圪嶗裡,名義上屬於川道里人,但各方面遠不如居住在深山的蘇臺人。拿吃水來說,有這樣的順口溜:“蔣家塬上,吃水難腸,尿尿燒湯,唾沫洗碗。”雖然聽起來有些誇張,但吃水的困難的確存在。他們最稀罕山裡人的把扙和掃竹,還有那順手拈來的柴禾和填炕的毛衣、柴草,這些是山裡人的驕傲,也是唯一可以向那些川里人炫耀的資本。

母親忙完灶臺上的一切,才得空上了炕。上了炕,不見得就要躺下睡覺,一家人一年的布鞋都要在冬三個月趕製出來。擰繩,串鞋幫,抐鞋底,鞝鞋,哪一樣活都要從她手中過。現在條件還算好些,三年前通上了電,告別了煤油燈下幹手頭活的日子,也不用聽大娘指窗子罵門的汙言穢語。大娘一旦吹了燈,別的屋子的燈盞還亮著,等不到天亮就在院子裡罵開了,罵一遍還不行,出來進去地罵,直到大爹聽得不耐煩了,張口懟大娘:“你的皮嘴裡哪搭來的那麼多爛話,呱呱呱,呱呱呱地沒完,大清早的,你不說看把你能憋死嗎,要是憋死了我給你孃家抵命去……”大娘這才會停下那兩片莜麵餅餅似的嘴唇。大娘每次都會以費煤油為由,牽扯出好多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比如:嫌母親不在白天做針線活,晚上故意浪費煤油;白天下地幹活時怎麼偷懶;舀飯時把稠的全撈走了,就給她一家子的半鍋清湯;雨地裡給老豬婆拔草,搞得她得了一身病……每次都是諸如此類的話,翻來覆去地叨叨。記得有一次,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就頂撞了她一句:世上數你日能!因為這句話,不僅給了大娘又一次辱罵母親的理由,還惹得母親跳出廚房,手提閂門棍攆著我跑過了半個村。

母親再不用看大娘的臉色,燈泡下想做多久的針線活都成。好多個夜晚,迷迷糊糊中,聽見母親在刺兒、刺兒地抐鞋底。

父親把磨刀石從案板下扽出來,從牆窪上取下鐮刀,從鍋項裡端出母親事先燒的熱水,倒在一個脫落了烤瓷的洋瓷碗裡,搬來半截木墩,墊在溝子下,坐在灶火門前磨起了鐮刀。外面的寒風吹刮地門簾子嘩啦嘩啦,不時敲打木板拼湊的門扇鐺鐺作響,冷風像受到驚嚇的貓,一會兒從門檻下的寬縫裡躥進來一隻,一會兒躥進來一隻,躥進來的貓在父親的腳腕、手腕上打個轉,消失不見了。母親包著頭巾,靠著牆,繼續做針線活。

父親是被母親做飯燒鍋的煙燻醒的。這種煙是燒胡麻稈稈時的煙,母親只有在早晨燒湯時才用,做其它飯費時,得用硬柴,不然案板上一把灶火門裡一把,省得來回跑。母親特意給父親燒的荷包蛋,雞蛋是前幾天從楊嬸家一個一毛五分錢數來的。水燒滾,兩個雞蛋打進去,慢火燉幾分鐘,撒鹽撒蔥花,滴幾點熟油,一碗香噴噴的荷包蛋就成功了。父親爬在被窩抽了半支菸,母親就把一碗荷包蛋和一牙饃饃遞到父親眼前的炕邊上了。父親沒有立馬端起就吃,而是穿衣服下炕,洗臉刷牙。父親用的牙刷已不能叫做牙刷了,一半有毛一半沒毛,沒毛的一半露出明亮的橡膠塑料,有毛的一半已磨成了禿茬茬。父親說這支牙刷是他當年在具馬岔樑上修公路時被評為先進個人,得到的贈品,還有隻白瓷缸子,可惜打碎了。那會還沒有我,轉眼你都比炕頭高了,再過一個月,該過歲了。父親的牙口不是很好,常抱著腮幫子說牙疼,是不是脫了毛的牙刷給鬧的?


散文:爹孃的愛情


父親端起荷包蛋,要找個碗分出來一個,母親說吃你的,娃娃的我在鍋裡留著呢。父親把白麵饃饃掰碎,泡進碗裡,幾口扒拉下肚。就坐在炕頭上纏起了毛褳子。父親一纏毛褳子我就想到龍龍的碎腳奶奶,每次從地裡回來,她先坐在臺子上,把裹腳布一圈一圈從腳踝上褪下來,退下來的裹腳布她要提在手裡抖幾抖,每抖一下,就有一股塵土在陽光下緩緩上升,抖完平放在大腿面上捋展,再從腳趾頭開始,一圈一圈往上裹,看著她畸形深陷進腳底的腳趾,我的心裡莫名地疼了一下。看她纏好,把裹腳布的一頭別進縫隙,再穿上沒我的鞋大的鞋,起身搖搖擺擺走進廚房,我生怕她走不穩當,栽個跟頭……

還好,父親纏好毛褳子,穿上麻鞋,下炕,在地上跺了跺腳。把麻繩再纏在腰間,鐮刀往麻繩上一別,眼前的父親比起以前,瞬間就高大威武了許多。望想著有一天,我腿纏毛褳子,腳蹬麻鞋,腰繫麻繩,再別個鐮刀的威武模樣。

父親剛穿戴齊整,房背後傳來了舅爸的聲音,老哥,吃罷了嗎,該走了!

走——

父親回了一聲。

母親上炕拉滅燈泡,外面還漆黑一片,天好還沒有亮。天啥時候亮,我大他們能看見進山的路嗎?我問母親,母親說,快了。

麻影子下來了,還不見父親回來。母親一趟一趟跑到雲杉旁的牆根下朝東張望,嘴裡唸叨,這人做啥曉不得遲早,你把它少割些……

以前割掃竹不叫割掃竹,叫刮掃竹。像夏天、秋天給牲口刮草、刮蒿子那樣,逢山逢埂子到處是野草和蒿子,鐮刀下下去,野草和蒿子像風颳似的,烏泱泱倒下了。那年月,上峽裡的掃竹和蘇臺周邊的野草蒿子一樣多,一個人一天刮一架子車綽綽有餘,趕著吃晚飯前就回來了。自從山河鎮集上出現收掃竹的商販,刮掃竹的人越來越多。不到三年下來,上峽裡成片成片的掃竹,已經變得稀稀拉拉,再也刮不到了,只好一根一根的割。以前的掃竹細的短的人們用來掃院子,粗的長的用刃片破成竹篾,編背篼、籠子,席子。當有人從掃竹身上發現商機以後,掃竹几度成了緊俏貨,山河鎮偌大的河灘上,每逢集日,收掃竹賣掃竹的人在河灘上熙熙攘攘,成把成捆的掃竹堆碼得像山頭。

現在大不如前,一天割一捆回來,還要摸夜。

天完全黑了,父親揹著一梱掃竹,一搖一晃,一晃一搖從豁口的大門進來了。

早晨纏上去的毛褳子外層結了冰。麻鞋像冰鞋。走在地面上發出的聲音都硬邦邦的。父親坐在炕沿上,脫掉麻鞋,把毛褳子一圈一圈拆開,冰凌渣子明嘰嘰地落到炕沿下,燈光下閃爍著晶瑩的亮光。吃完飯,火盆裡生起火,父親把麻鞋靠在火盆邊上翻烤,雙手拉直毛褳子,像古人閱讀簡書那樣靠近火盆,慢慢烘烤。待冰徹底融化,水珠不再滴,蒸汽漸漸變淡,就無需再烤。揭開炕上靠牆處的席邊,把毛褳子和麻鞋壓在席子下,讓從炕洞裡傳來的熱量烘烤一夜,等早上出發前拿出來,那會它們又變得綿軟溫暖了。

年,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父親沒日沒明地割了近兩個月,足夠拉滿滿當當的兩駕子車的時候,就該著手把掃竹分成不同級別的等級,細的紮成小把當掃竹賣,便宜;粗的削掉竹葉和分枝,數根紮成小把當竹棍賣,價高。晾曬、風乾,拉在車子上減輕重量,能省好多力氣。

趕在臘月二十三之前,要把一車子掃竹和一車子竹棍變賣出去,用變賣的錢再去通便跟過年集。


散文:爹孃的愛情


父親和母親為了第二天早上不打麻煩能早些上路,在頭一天臨黑前就把掃竹裝上架子車,停放在院裡,等雞叫過兩遍,就起身出發。山河鎮距離蘇臺三十里路。要上馬鹿溝坡,過五鍋梁,經邊莊村,才能到達山河鎮。馬鹿溝坡是蘇臺人出行的必過的天塹,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像巨蟒一樣蜿蜒盤旋在高山,七扭八歪,要想輕鬆把一車掃竹全憑人力從山底拉到山頂,談何容易。家裡的小馬駒未成年,不能套車駕轅。父親只能把自己當做老黃牛套在車轅上,母親跟在後面搡,一步步把車子拉到山河鎮。大冬天的夜裡,父親和母親用一滴滴汗水為我們姐弟三人澆灌出幸福的希望。正當父親和母親給我們幸福的路上汗潑流水,而這樣的夜裡,我們睡地多麼香甜!

五鍋梁,有五個彎道,每個凹進去的彎道都像一口巨大的鍋,往進凹的時候是下坡,往出凸的時候是上坡,無論下坡還是上坡,對拉架子車的人來說都是力量和經驗的考驗。下陡坡不能讓車子失控,上陡坡要讓車子藉著慣性迅速前行,不能減速。下坡時把控不好會放飛車,上坡時操作不當會耗費幾倍的力氣。拉車子轉彎道就更不用說了,不是翻車就是拐帶。

天黑時分,父親和母親推搡著空車子,咣鐺鐺從院子裡進來,坐在炕上累癱成一灘泥,母親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打開父親走山河鎮裝乾糧的布袋子,掏出被牛皮紙包裹的點心,那酥、那香、那甜、立馬撫平了我一個冬天的期待。整整一個冬天,我掰指頭算,一天一天煎熬一般,等的不就是這一天——臘月二十三嗎?!

快到過年的一天晚上,母親逗我玩耍,不知是我嬌氣還是母親真的弄疼了,我竟然躺被窩抽抽搭搭地哭了。父親情急之下,在母親的光胳膊上拍了一巴掌,母親一咕嚕背過身,也抽抽搭搭哭了。不多時,母親窸窸窣窣穿上衣服,下炕,出了門,門哐噹一聲關上了。屋子裡真的像黑夜一樣安靜。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了……半個小時過去了,母親沒有回來。父親翻來覆去好幾遍,叫我穿上衣服,陪他出去找母親。

夜涼如水,漆黑一片。

父親捏上手電筒,我一路相隨,感覺到父親走得很快,除了耳邊呼呼的風聲,就是父親急促的呼吸聲,偶爾藉著手電筒的燈光,我看見父親臉色凝重。半個小時不到,我和父親來到了夜風刺骨的佛庵壩壩面上,壩裡的水結冰了,冰面上是白白的積雪,從冰面下傳來咕咚咕咚的叫聲,有些恐怖,感覺到父親攥緊了我的手。朝冰面望了幾望。

不管了,隨她去,要是死了我給你娘抵命!父親說的話裡既有惋惜,也有後悔。此生,那是我目睹過的唯一一次父親向母親動手。

我和父親心情七上八下地回到家,搡開門進去,母親身披棉襖,坐在炕堖裡。看我和父親回來了,她抱怨似的問:大半夜的,你父子兩個跑哪搭去了?

我摸上炕,撲到母親懷裡,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當天夜裡,我聽見被窩裡母親嬌嗔的話語:讓你再打我,讓你再打我,害怕來嗎?

同一被窩裡的父親沒有用語言回答……

過了兩天,1988年的新年到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